
张爱玲与女性形象的争议
很多人指责张爱玲贬低女性,认为其作品有丑化女性之嫌。例如,杨绛曾说:
“她的文笔不错。但意境卑下。她笔下的女人,都是性饥渴者……”
然而,事实恰恰相反,张爱玲实则是一位极具悲悯之心、文笔凌厉且思维敏捷的伟大女作家。近百年来,人们对张爱玲的诸多误解,主要源于她过度超前的思想。例如张爱玲艺术成就极高的短篇小说《封锁》就展现出她在女性议题上的深刻思考,以及她在年仅 23 岁时便已展现出的卓越文学创作能力,见证其作品中所蕴含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深度与魅力。
《封锁》中的爱情与虚幻

《封锁》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上世纪 40 年代的上海,某天下午,街道突然遭遇封锁,电车也因此停滞不前。电车上的已婚中年男会计吕宗真,为了躲避偶遇的讨厌亲戚,便顺势躲到了年轻女大学教师吴翠远身旁,并开始与她搭讪,试图营造出一种艳遇氛围以阻止亲戚靠近。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吕宗真在搭讪过程中渐渐动了真感情,吴翠远也陷入其中,二人在封锁期间短短的交谈后,竟迅速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。待封锁解除,吕宗真却瞬间回归原座位,仿佛一切从未发生,两人再度成为陌路。
吕宗真:讽刺中的男性心理
张爱玲在作品中对男性形象的刻画常常带有讥讽与挖苦之意,吕宗真这一角色便是典型。封锁发生时,他手提一包热气腾腾的包子,而这包子是她妻子嘱咐他买的。他内心对包子满是嫌弃,认为这有损自己作为西装革履、戴玳瑁色眼镜、手持公事皮包的体面形象。可转瞬间,因封锁被困电车,他因饥饿而顿觉包子珍贵,甚至盘算着将其据为己有。当吕宗真坐到吴翠远身边开始搭讪时,其心理活动更是耐人寻味。他起初对吴翠远并无太多好感,仅因已坐在其身旁,才勉为其难地开始交谈。他一边搭讪,一边抱怨妻子,将妻子描述得一无是处,从外貌到学历,极尽贬低之能事,并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将吴翠远与妻子进行对比之意。
在与吴翠远的交流中,吕宗真的心动颇为荒唐且肤浅。当两人因车外喧闹而同时扭头张望,脸庞瞬间靠近,吴翠远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。这一幕让吕宗真突然间动了真情,但这种动情并非源于吴翠远本身的品质或内涵,而是因吴翠远对他产生的情感反应,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自我满足与虚荣,仿佛自己拥有了某种能力去引起异性的羞涩与心动。张爱玲敏锐地捕捉到这种男性心理,并将其剖析得淋漓尽致。吕宗真在这一刻忘却了自己平日里的多重身份,诸如会计师、父亲、家长等,在吴翠远面前,他仅仅是一个能令她脸红心跳的男子,而这种感觉让他沉醉不已。
张爱玲还巧妙地撕碎了传统女性对男性婚姻许诺的盲目珍视。在吕宗真对吴翠远彻底敞开心扉,将自身种种困境倾诉之后,吴翠远始终缄默不语,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。吕宗真因这种被倾听、被理解的感觉,将对吴翠远的最高赞美升华为想要娶她的念头。然而,这种求婚心理实则并不纯粹,它并非源于对吴翠远的深刻爱意与尊重,而更像是一种对自身情感需求的慰藉与满足,是一种出于对自由的妥协而非对爱情的真挚追求。
当封锁解除,电车恢复正常运行时,吕宗真的瞬间 “消失” 及迅速回归原座位的举动,更是将这场短暂情感的虚幻与荒诞推向了极致。这一情节的巧妙安排,不仅凸显出吕宗真内心的虚伪与怯懦,也揭示出在特殊环境下滋生的情感泡沫,在现实回归时的瞬间破灭,令人不禁对这场所谓 “爱情” 的真实性与价值产生深深的质疑与反思。

吴翠远:进步女性的迷茫与挣扎
吴翠远这一角色则是张爱玲性别观念的重要体现,其身上展现出当时女性在思想进步过程中的摇摆与混乱。吴翠远在家中是好女儿,在学校是好学生,毕业后留校任教,已是当时难得的进步女性。然而,她的困境与迷茫却悄然滋生。
一次批改学生作文时,她因一名男学生的作文语言大胆粗糙而给予高分。事后她内心却泛起涟漪,脸红心跳,意识到自己之所以给高分,并非完全基于作文质量,而是因这篇作文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被当作 “男人”、被平等看待的尊重与认可,这在她所处的社会环境中实属稀缺。尽管她已走出家门,接受高等教育,成为自食其力的进步女性,但她的原生家庭对她的期望依然只是嫁人,她的社会角色也未得到真正的平等与尊重。只有在这名学生的作文里,她才短暂地感受到了作为 “真人” 的存在价值,而非仅仅是一个被社会既定规范束缚的 “好人”。
张爱玲通过对吴翠远家庭环境的描写进一步深化了这一主题。吴翠远全家皆是好人,生活作息规律,热衷于高雅艺术如贝多芬、瓦格纳的交响乐,却始终与真正的艺术理解隔着一层,仿佛在机械地践行着所谓 “好人” 的标准。而吴翠远身处这样的家庭与社会环境,内心却渴望成为 “真人”,挣脱那些虚伪的、表面化的道德枷锁与社会期待。她在与吕宗真的短暂交往中,虽未沉溺于被男性搭讪的虚荣,但却在交流中逐渐放松自我,试图在这特殊情境下探寻真实的自我与情感。当吕宗真提出娶她时,她内心深处的挣扎与渴望,实则是对自身身份认同、对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鸿沟的一种本能反应。她并非爱上了吕宗真这个人,而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、仿佛能打破常规、贴近真实的爱情幻象所吸引,渴望借此成为那个冲破束缚、活出自我真实的 “真人”。
短暂情感的虚假与真实的冲突
从艺术特色角度来看,《封锁》的结构设计堪称精妙绝伦,极具高级感。其首尾呼应的手法运用得恰到好处。开篇以电车的铃声 “叮铃叮铃” 勾勒出封锁开始的场景,那铃声被描绘成 “每一个零字都是冷冷的一个小点儿,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,切断了时间与空间”,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、超脱现实的氛围,将读者缓缓引入故事情境,仿佛开启了一场电影中的虚化转场,将喧嚣的人群、纷杂的现实逐渐虚化、静音,只留下那孤立的电车空间,承载起即将发生的情感故事。
结尾处,封锁解除,同样的铃声再次响起,重复着开篇的描述,再次切断时间与空间,让一切回归现实,电车重新启动,仿佛刚才的封锁只是一场短暂的梦,被偷走的时光与空间如同盗梦空间中的幻境,虚幻却又真实地存在着,为整个故事增添了一抹荒诞而迷人的色彩,也巧妙地呼应了吴翠远在封锁期间如同做梦般的心路历程。
故事场景的选择与人物命运及主题紧密相连,极具深意。将故事置于移动的电车之上,与张爱玲其他多部以固定宅院为背景的作品形成鲜明对比。电车作为前进的交通工具,本应代表着进步与前行,契合吴翠远身上所具有的进步女性特质。然而,这辆电车却因封锁而停滞不前,恰似吴翠远所处的时代夹缝与思想困境。她被困在这新旧交替、理想与现实冲撞的时代洪流中,进退两难,无法真正迈向理想的彼岸,只能在这停滞的电车空间里,经历一场虚幻而短暂的情感 “梦游”,试图寻找自我救赎与身份认同的出口,却最终在现实的铃声中醒来,回归那依旧迷茫与荒诞的现实生活。
张爱玲对女性地位的深刻思考
张爱玲在《封锁》中通过对吕宗真与吴翠远这两个复杂人物形象的刻画,深入剖析了男女之间的情感互动、传统与现代思想的冲突以及女性在社会转型期的困境与挣扎,其笔触犀利而精准,将人性的虚伪、脆弱与迷茫展现得淋漓尽致,同时也借助精巧的结构设计与独特的场景选择,赋予了作品极高的艺术价值与思想深度,使其成为一部值得反复品读与深入研究的经典之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