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了,我终于还是决定走进林晚的书房。我曾以为,只要不去碰触她的遗物,她就只是出了一趟远门,总有一天会推开门,笑着对我说:“陈凯,我回来了。”可时间终究没能仁慈到编织一个永恒的谎言。
这三年,我活得像个尽职的钟摆,规律地接送女儿,规律地工作,规律地在深夜里被思念啃噬。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家,维护着林晚留下的每一个印记,仿佛在守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。直到女儿陈念抱着一本相册问我:“爸爸,妈妈为什么只有笑的样子?”我才猛然惊醒,我记忆里的林晚,我讲给女儿的林晚,似乎被我美化成了一个没有悲伤、没有秘密的神祇。
于是我决定,是时候了。是时候去真正地告别,去拼凑一个完整的她。我打开了那扇三年未曾主动踏入的房门,也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。
第1章 尘封的秘密
书房里的空气是静止的,带着一股淡淡的樟木和旧书纸混合的味道,那是林晚的味道。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地上切割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斑,灰尘在光柱里安静地舞蹈。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,书桌上的钢笔还插在笔筒里,旁边摊开的《百年孤独》夹着一枚银杏叶书签,停在她最喜欢的那一页。
我的手指拂过桌面,一层薄薄的灰尘沾在指尖,像岁月无声的叹息。我拉开抽屉,开始整理。她的东西不多,大多是些专业书籍、教学笔记和一些她喜欢的散文集。我把它们一本本拿出来,擦拭干净,准备装箱。就在我清理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时,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方块。
那是一个深棕色的皮面日记本,带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锁。我认得它,这是我们结婚那年我送她的礼物。当时她笑着说,要把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瞬间都记下来,等老了,就读给我这个记性不好的老头子听。可我从未见她用过,也渐渐忘了它的存在。
锁是锁着的,钥匙早已不知去向。我犹豫了片刻,一种近乎窥探的罪恶感和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在心里交战。最终,思念战胜了理智。我想知道,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,在她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沉默的日子里,她都在想些什么。我找来一把小螺丝刀,轻轻撬开了那把脆弱的锁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仿佛某个尘封世界的机关被触动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,翻开了第一页。娟秀的字迹,是林晚独有的风骨,每一个字都像是她本人,温婉又带着一丝倔强。
“2015年9月12日,晴。今天又梦到你了,江枫。你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,站在大学图书馆的香樟树下对我笑。阳光真好,好到我觉得伸出手就能抓住。醒来后,陈凯正在厨房给我做早餐,油烟机的声音嗡嗡作响,很真实,也很遥远。他是个好人,对我很好,可他不是你。”
江枫?
我的心脏猛地一缩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。这个名字,我从未听过。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继续往下读。
“2015年10月3日,雨。陈凯出差了,家里很安静。我又把你的照片拿出来看,已经有些泛黄了。照片上的你,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。我给你写了一封信,就夹在这本日记里。我知道你永远也收不到了,可我还是想写。江枫,我的丈夫,你知道吗?我又想你了。”
丈夫?
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针,狠狠刺进我的眼睛里。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几乎站立不稳,扶着书桌才没有倒下。血液冲上头顶,耳边是剧烈的轰鸣。我反复看着“我的丈夫”那四个字,每一个笔画都像在嘲笑着我这十几年自以为是的幸福。
我叫陈凯,是林晚户口本上、结婚证上唯一的丈夫。那这个江枫,又是谁?
我颤抖着手,继续往后翻。日记里,江枫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。她记录着与我生活的点点滴滴,却在每一篇的结尾,或者字里行间,都留出了一块独属于江枫的角落。
“今天陈凯给我买了新出的香水,是我喜欢的栀子花味。他总是记得我的喜好。如果是你,江枫,你会送我什么呢?大概是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吧。”
“女儿念念今天第一次叫妈妈,我抱着她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陈凯以为我是高兴的,他不知道,我在想,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,是不是也该这么大了?江枫,我们的孩子……”
“陈凯升职了,晚上我们出去庆祝。他喝了很多,抱着我说,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娶了我。我笑着吻他,心里却在流血。江枫,对不起,我终究还是成了别人的妻子。”
一页页,一句句,像一把把钝刀,在我心上反复切割。我引以为傲的婚姻,我珍视的爱情,在这些文字面前,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。原来,在那些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的时刻,在她温柔的笑容背后,一直藏着另一个男人。她把我当成了谁的替代品?还是说,我只是她在这个世界上,为了正常生活而选择的一个“好人”?
我瘫坐在椅子上,书房里的阳光变得刺眼起来。那股熟悉的、属于林晚的味道,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陌生的、令人窒息的背叛感。
第2章 裂缝中的过往
接下来的几天,我像丢了魂一样。白天在公司,我强打精神处理工作,可只要一有空隙,日记里的那些话语就会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盘旋。晚上回到家,面对女儿天真的笑脸,我更是心如刀割。我该如何告诉她,她那完美的妈妈,心里可能装着另一个家庭的蓝图?
我把那本日记藏了起来,锁进了我自己的抽屉,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叫“江枫”的男人也一并锁住。可我知道,这只是自欺欺人。那个名字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,疯狂地滋长,几乎要撑破我的理智。
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,试图从那些被我用“幸福”滤镜美化过的记忆里,找出一些蛛丝马迹。
我和林晚是相亲认识的。那年我二十八,她二十六。介绍人是我妈单位的同事,把林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她是个中学语文老师,人长得清秀,性格文静,说话总是轻声细语。我第一次见她,是在一家咖啡馆。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,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,手里捧着一本书,阳光洒在她身上,像一幅恬淡的水彩画。
我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。我喜欢她的安静,喜欢她谈起文学时眼里闪烁的光芒,也喜欢她偶尔露出的、带着一丝疏离的微笑。我追了她半年,她才点头同意。现在想来,那半年里,她似乎一直很被动,不主动联系我,也不拒绝我的邀约,像一朵漂在水上的浮萍,任由我这股水流将她推向婚姻的港湾。
我曾以为那是她性格使然,内敛、慢热。现在看来,或许她只是在权衡,在挣扎。
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热闹,我的父母对这个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,夸她知书达理,温婉贤淑。婚后,她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。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我的每一件衬衫都熨烫得平平整整;她厨艺很好,总能变着花样做出我爱吃的菜;她孝顺我的父母,逢年过节的礼物从没落下过。所有人都羡慕我娶了个好老婆,我也曾为此沾沾自喜。
可现在,这些美好的回忆都蒙上了一层灰。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,究竟是出于爱,还是出于一种责任,一种对“陈凯是个好人”的回报?她在我怀里沉睡时,梦里出现的是否是那个叫江枫的男人?
我记得有一次,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,我特意订了她最喜欢的餐厅,买了一束巨大的香槟玫瑰。那晚她很高兴,也喝了点红酒,脸颊绯红。回家的路上,她靠在我肩上,轻声说:“陈凯,谢谢你。有你真好。”
当时我感动得一塌糊涂,觉得这辈子所有的努力都值了。可现在回想起来,她的那句“有你真好”,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庆幸,庆幸在失去了生命中的“最好”之后,还能遇到一个“好”的人。
还有一个细节,像一根深埋的刺,此刻被我猛地拔了出来。林晚不喜欢拍照,尤其是我们两人的合影。每次我举起手机,她总会下意识地躲闪,或者表情很不自然。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不上相,或者天性害羞。但现在,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:她是不是不希望留下太多我们亲密的证据?因为在她的心里,她真正的丈夫,另有其人。
最让我无法释怀的,是女儿的名字。我们的女儿叫陈念,我一直以为这个“念”字,是我和她爱情的纪念,是彼此的思念。可日记里有一段话,彻底击碎了我的自作多情。
“女儿出生了,很像我,眉眼间却有几分你的影子,江枫。我给她取名叫‘念’。陈凯很喜欢这个名字,他说,这是我们爱情的纪念。我没有解释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这个‘念’,是我对你至死不渝的思念。”
我的手脚一片冰凉。原来,连我的女儿,都成了她纪念另一个男人的工具。我陈凯,在她林晚的世界里,到底算什么?一个提供稳定生活的伙伴?一个可以让她对父母有所交代的丈夫?还是一个……彻头彻尾的傻瓜?
愤怒、屈辱、悲伤,种种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我冲进书房,再次拿出那本日记,我决定要搞清楚,这个江枫到底是谁,他凭什么占据了我妻子的一生!
第3章 记忆的锚点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与其被情绪吞噬,不如做一个冷静的调查者。我要从这本日记里,拼凑出江枫的完整形象,以及他和林晚的整个故事。
日记是从他们大学时代开始记录的。林晚和江枫是大学同学,都是中文系的。从她的文字里,我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、属于青春的炙热与美好。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占座,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,一起讨论叶芝的诗,一起为了文学社的活动熬夜。江枫是系里的才子,会写诗,会弹吉他,是那种走在校园里会引来无数女生侧目的男生。
“今天江枫在迎新晚会上弹唱了一首《同桌的你》。他看着我唱的,我知道。台下的灯光那么亮,可我只看得到他眼里的星星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。”
“江枫把他的第一首诗读给我听,写的是初雪。他说,我就是他的初雪,纯洁,珍贵。我的脸一定红得像苹果。陈凯也夸过我,他说我温柔、贤惠,可从来没有人像江枫那样,能看到我灵魂深处的模样。”
读着这些文字,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林晚。一个活泼、热烈、敢爱敢恨的女孩,而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总是温婉安静的妻子。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。原来,她并非天生沉静,只是她生命里最热烈的那部分,早就随着那个叫江枫的男人一起埋葬了。
我继续往下翻,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,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双方父母都见了面,连婚期都初步定了下来,就在他们毕业后的第二年国庆节。日记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。
“江枫说,以后我们要有个大大的书房,两面墙都做成书柜,摆满我们喜欢的书。还要养一只猫,叫‘墨水’。他说,他要努力赚钱,让我可以安心写作,不用为生活奔波。我相信他,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。”
看到这里,我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这间书房。这是我按照林晚的喜好装修的,有一整面墙的书柜。我们没有养猫,因为我对猫毛过敏。我努力赚钱,让她在工作之余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我以为这是我为她打造的幸福,却没想到,我只是在笨拙地模仿着另一个男人曾经许下的诺言。我所做的一切,是不是在她眼里,都只是一个拙劣的复制品?
日记翻到毕业那年夏天,笔锋戛然而止。隔了好几页,才重新出现字迹,日期却已经是半年后。那几页空白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伤口。
重新开始的文字,充满了绝望和痛苦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成的。
“2010年12月24日。平安夜,外面很热闹,可我的世界一片死寂。江枫,你离开的第158天,我还是无法接受。他们都说,那是一场意外。可为什么偏偏是你?你答应过要陪我过每一个圣诞节的,你这个骗子。”
“我去了我们常去的那家书店,老板还问我,那个会弹吉他的帅小伙怎么没一起来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转身就跑了。江枫,这个城市到处都是你的影子,我该怎么活下去?”
我终于明白了。江枫死了。在一场意外中。
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轻松,反而是一种更沉重的悲哀笼罩了我。我不是输给了一个活生生的情敌,而是输给了一个永远活在记忆里、被死亡美化了的幻影。我永远不可能比得过一个死人。
我忽然想起了我和林晚刚认识的时候,她母亲曾隐晦地跟我提过一句,说林晚大学时谈过一个男朋友,感情很好,后来因为意外分开了,希望我不要介意。当时我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,只当是寻常的青春恋曲,还大度地表示谁没有过去,我只在乎她的现在和未来。
现在想来,那句轻描淡写的“意外分开了”,背后竟是生离死别。而我,这个后来者,自以为是地闯入了她的生命,以为用我的好,我的爱,就能填补她内心的空缺。我错了。有些空缺,是任何人都无法填补的。
为了更清晰地了解那段往事,我决定做一件我从未想过会做的事——联系林晚的大学闺蜜,许静。许静是林晚的伴娘,这些年我们偶尔也有联系。她或许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。我需要一个答案,哪怕这个答案会让我彻底崩溃。
第4章 第三方的视角
我约了许静在一家安静的茶馆见面。她接到我电话时有些惊讶,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。
许静比林晚要外向得多,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安慰的拥抱。“凯哥,节哀。这三年,辛苦你了。”
我苦笑了一下,没有接话。服务员上了茶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。我沉默了很久,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还是许静先打破了沉默:“凯哥,你今天找我,是不是有什么事?看你脸色不太好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抬起头,直视着她的眼睛:“许静,我想问你一个人。江枫,你认识吗?”
听到这个名字,许静端着茶杯的手明显一僵,茶水都险些洒了出来。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,惊讶、了然,还有一丝悲伤。她放下茶杯,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……都知道了?”
“我整理晚晚遗物的时候,看到了她的日记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许静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,是对我,也是对林晚。“我就知道,她肯定会记下来。那个傻丫头,一辈子都没走出来。”
“我想知道全部的事情。”我说,“我想知道,在晚晚心里,我到底算什么。”
许静沉默了良久,像是在整理一段太过沉重的回忆。茶馆里放着舒缓的古筝曲,可我却觉得每一个音符都敲得我心烦意乱。
“江枫是晚晚的初恋,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。”许静终于开口了,声音有些沙哑,“他们从大一开始就在一起,是我们系里公认的金童玉女。江枫那个人……怎么说呢,就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那种男主角。有才华,长得帅,对晚晚更是好得没话说。我们都以为,他们毕业就会结婚,一辈子在一起。”
“那场意外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我追问。
“毕业那年,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去西藏旅行,算是毕业旅行,也算是婚前蜜月。出发前一天,江枫去给晚晚买她念叨了很久的单反相机,回来的路上,为了躲一个突然冲出马路的小孩,他的摩托车撞上了护栏……当场就不行了。”
我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原来是这样。一个如此善良、如此深情的年轻人,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,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二岁。
“江枫走后,晚晚整个人都垮了。”许静的眼圈红了,“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吃不喝,整整一个月瘦了二十斤。阿姨(林晚的妈妈)都快急疯了。后来,她甚至割腕过一次,幸好发现得及时。”
我浑身一震。林晚过?这件事,我一无所知。我看着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,她曾告诉我是小时候不小心划伤的。我竟然信了。
“从那以后,晚晚就变了。”许静继续说,“她不再笑了,话也变得很少。她把所有和江枫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,再也不提那个名字,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。但我们都知道,她只是把那份感情埋得更深了。后来,在叔叔阿姨的安排下,她去相亲,遇到了你。”
“所以,她嫁给我,只是为了让她的父母放心?”我问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问题。
许静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同情:“凯哥,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。一开始,或许是这样的。晚晚当时对生活已经没什么期望了,她觉得嫁给谁都一样。但是你不一样,你是个好人,你对她那么好,那么有耐心。她跟我说过,她很感激你。”
“感激?”我自嘲地笑了,“我想要的不是感激。”
“凯,你听我说完。”许静加重了语气,“晚晚的心,在江枫那里已经死了。是你的出现,是你们的婚姻,是念念的出生,让她那颗冰封的心,有了一点点温度。她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妻子,好妈妈。她跟我说,看到你和念念,她会觉得人间还是值得的。她努力地想要爱上你,凯哥。或许……她最后也做到了,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。”
“她不知道?”
“她对江枫的感情,已经成了一种执念,一种习惯。每天在日记里跟他说说话,就像一种仪式。但她对你的感情,是真实的,是渗透在柴米油盐里的。她会担心你出差会不会累,会记得你不吃香菜,会在你生病的时候整夜不睡地照顾你。凯哥,如果这都不是爱,那什么是爱呢?只是她心里的那道伤太深了,深到她自己都分不清,哪些是习惯,哪些是爱。”
许静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心中某个郁结的死角。我一直纠结于林晚爱不爱我,却忘了,爱有很多种形式。或许她给我的,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、属于青春的爱情,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,选择的、相濡以沫的亲情。
“那本日记,”许静顿了顿,说,“其实是江枫送给她的。他们约定好,要一起写满,记录他们的一生。江枫走了,她就一个人,把他那份也一起写了下去。对她来说,那不是背叛,而是一种纪念。”
我沉默了。原来是这样。我一直以为的背叛,对她而言,却是一种忠诚。她忠于她的过去,也努力地忠于她的现在。她的一生,被活生生地割裂成了两半。一半给了回忆里的江枫,一半给了现实里的我。
第5章 无声的和解
和许静谈完,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。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,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,我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,游离在这片繁华之外。
我不再愤怒,也不再感到屈辱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悲伤。我为林晚感到悲伤。她这一生,过得太苦了。她用尽全力,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,却把所有的痛苦和思念,都锁在了那本小小的日记里。那些深夜里无声的哭泣,那些面对我时强撑的微笑,背后该是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。
我甚至开始感到一丝愧疚。我享受了她全部的温柔和付出,却对她内心的煎熬一无所知。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幸福的家,却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。她一定很孤独吧。
回到家,女儿已经睡了。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,借着月光,看着她酷似林晚的睡颜。我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。她是林晚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,也是我们之间最真实的连接。不管林晚心里装着谁,她给了我一个家,给了我一个可爱的女儿,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。
我回到书房,再次拿出那本日记。这一次,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。我不再把它当成一份审判我婚姻的罪证,而是当成一个走近妻子灵魂的窗口。
我从头到尾,又仔细地读了一遍。我读到了她失去江枫后的绝望,读到了她决定嫁给我时的彷徨,读到了她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挣扎,也读到了她对渐深厚的依赖和亲情。
日记的后半部分,提到我的次数越来越多,提到江枫的语气也渐渐变了。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,而更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。
“江枫,今天陈凯给我过生日,他偷偷学着给我做了一个蛋糕,虽然样子很丑,味道也一般,可我还是很开心。他这个人,总是这么笨拙,又这么真诚。”
“念念发高烧,我和陈凯在医院守了一夜。他一直抱着女儿,哄着她,眼睛熬得通红。看着他的背影,我突然觉得,有他在,真好。江枫,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,对吗?”
“今天体检结果出来了,不太好。我没有告诉陈凯,他工作那么忙,我不想让他担心。江枫,我有点害怕。如果我走了,念念和他该怎么办?”
读到最后几篇,我的眼泪终于决堤。那是她确诊癌症后的日子,她的字迹已经有些颤抖,但记录得却很平静。
“化疗太痛苦了,头发都掉光了。陈凯给我买了很多漂亮的帽子,每天变着花样地夸我好看。我知道他是想逗我开心。这个傻瓜,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丑呢?江枫,你说,如果我到了那边,是不是还是二十二岁时的样子?你会认出我吗?”
“今天陈凯又在偷偷掉眼泪了,他以为我睡着了。我真想抱抱他,跟他说声对不起。这辈子,我欠他太多了。江枫,如果有下辈子,我希望能早点遇见你,把一辈子都给你。然后,再用一个下辈子,去好好补偿陈凯。”
日记的最后一页,只有一句话,写于她去世前三天。
“陈凯,我的丈夫。谢谢你,也对不起。”
看到这里,我再也控制不住,趴在书桌上,放声大哭。积压了三年的思念,这几天的愤怒、怀疑、痛苦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。
原来,她什么都知道。她知道我的好,知道我的爱,也知道她对我的亏欠。她叫我“我的丈夫”,用的是句号,而不是像称呼江枫时那样,带着无尽的怀念。在生命的尽头,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明确的身份。
我不是替代品,也不是一个将就的选择。我是陈凯,是她的丈夫,是那个在她生命最灰暗的时刻,给了她一束光,陪她走完最后一程的人。我们的爱,或许没有那么纯粹,没有那么浪漫,但它真实、厚重,充满了烟火气,是刻在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岁月里的。
这就够了。
第6章 未寄出的信
在日记的夹层里,我找到了一沓厚厚的信纸,没有信封。那是林晚写给江枫的信,从他们分开后,一直写到她生病。这些信,是她内心最隐秘的独白。
我犹豫再三,还是决定读下去。我想知道,在她完全卸下防备的世界里,她是什么样子的。
第一封信,写于江枫去世后不久。信纸上满是泪痕晕开的墨迹。
“江枫,吾爱:
见信如晤。不,你永远也见不到了。他们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,一个没有痛苦的天堂。可我宁愿你还在这个充满痛苦的人间,只要我能看到你。我好想你,想到心都会绞痛。没有你的世界,连呼吸都是错的。”
之后的信,记录了她行尸走肉般的日子,记录了她如何在家人的逼迫下去相亲,如何遇到了我。
“江枫,我今天去相亲了。那个男人叫陈凯,是个工程师。人很老实,话不多,看我的眼神很真诚。他不是你,他一点也不像你。他不会弹吉他,也不会写诗。可妈妈说,他是个适合结婚的好人。江枫,我是不是该找个好人,就这么过一辈子?”
“江枫,我答应了陈凯的求婚。在他把戒指戴在我手上的那一刻,我闭上眼睛,看到的却是你单膝跪地的样子。对不起,我终究还是背叛了我们的誓言。可我太累了,我撑不下去了。你就当我,是向这个世界投降了吧。”
读着这些信,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。我能想象,当年的林晚,是怀着怎样一种绝望和妥协的心情,走进了我的生活。
再往后的信,基调渐渐变了。随着女儿的出生,随着我们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,信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关于我和念念的细节。
“江枫,念念会走路了。她摇摇晃晃地扑进陈凯的怀里,陈凯高兴得像个孩子。他把女儿举得高高的,满屋子转圈。那一刻,屋子里的阳光特别暖。我突然觉得,这样的生活,似乎也不错。”
“江枫,今天是我和陈凯结婚十周年。他忘了,他总是记不住这些日子。可他给我带回了我最爱吃的那家店的栗子蛋糕。他说,路过,就顺便买了。我知道他不是顺便。这个男人,他的爱,从来不说出口,却都藏在这些笨拙的细节里。有时候我觉得,我挺对不起他的。”
“江枫,我生病了。医生说,情况不太乐观。我最放心不下的,是念念和陈凯。念念还那么小,陈凯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,我不在了,谁来照顾他们父女俩呢?他连自己的袜子都找不到。江枫,我突然好怕死。以前,我总觉得死了就能去找你了。可现在,我舍不得他们。”
这些信,像一部无声的电影,放映了林晚后半生的心路历程。从一开始对江枫刻骨铭心的爱恋,到后来对我、对这个家日渐增长的牵挂和依赖。她的心,像一艘在回忆的苦海里漂泊了太久的小船,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、温暖的港湾。
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信重新叠好,放回日记本里。这些是属于她的秘密,也是她完整人生的一部分。我无权评判,只能选择尊重。
第7章 新的叙事
那晚之后,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。我对林晚的爱,不再是建立在一个完美妻子的幻象之上,而是建立在一个更真实、更复杂的女人形象之上。我爱她的温柔,也接纳她的秘密;我感激她的付出,也理解她的挣扎。
我把书房彻底打扫了一遍,将林晚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。那本日记和那些信,我没有烧掉,也没有再锁起来。我找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,把它们和我们的结婚证、一家三口的合影,以及念念出生时留下的小脚印放在一起。这些,都是我们这个家庭历史的一部分,缺一不可。
周末,我带着念念去给林晚扫墓。墓碑上的照片,是她抱着一本书在笑,那是她最美的一张照片,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张。过去,我看到这张照片,心里总是充满了甜蜜和伤感。但今天,我看到她的笑容,心里多了一份释然和怜惜。
我蹲下来,擦拭着墓碑,轻声说:“晚晚,我都知道了。我不怪你。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”
念念把一束雏菊放在墓前,学着我的样子,小声说:“妈妈,我想你了。”
我摸了摸女儿的头,把她揽进怀里。“念念,爸爸跟你讲讲妈妈大学时候的故事,好不好?”
“好啊好啊!”女儿的眼睛亮了。
我看着墓碑上林晚的笑脸,缓缓地开了口:“妈妈上大学的时候,可不是现在这么安静哦。她呀,是文学社的社长,会写很美的诗,还会组织大家办诗歌朗诵会,可厉害了……”
我没有提江枫的名字,但我开始跟女儿讲述一个更加立体、更加鲜活的林晚。我告诉她,妈妈也曾有过热烈的青春,有过自己的梦想,有过最好的朋友。我希望在念念的心里,她的妈妈不只是一个温柔的符号,而是一个曾经真实地、用力地活过的人。
回家的路上,念念突然问我:“爸爸,妈妈是不是也有很难过的时候?”
我心里一动,看着她清澈的眼睛,认真地点了点头:“是啊。每个人都会有难过的时候,妈妈也会。但是,她很勇敢,一直很努力地在让我们过得开心。”
“那爸爸你呢?你难过吗?”
我笑了,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爸爸以前很难过。但现在,爸爸想明白了。只要我们心里还记着妈妈,爱着妈妈,她就永远没有离开我们。”
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把小手塞进了我的大手里。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,暖洋洋的。
第8章 没有你的未来
日子还在继续。我依然是那个每天奔波于公司和家庭之间的中年男人,生活看似没有变化,但我的内心,却已经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与和解。
我不再刻意地去回避关于林晚的话题,也不再把她供奉在神坛上。我会跟念念讲她上学时的趣事,讲她工作时的认真,也会讲她偶尔犯迷糊的小缺点。在我的描述里,林晚渐渐从一个完美的“亡妻”和“母亲”,还原成了一个有血有肉、有笑有泪的普通女人。
我开始学着做她拿手的几道菜,虽然味道总是不对,但我和念念每次都吃得精光。我开始养成了睡前阅读的习惯,读她曾经爱读的那些书,试图从那些文字里,去触摸她曾经的灵魂。
我甚至在书柜的角落里,找到了一本旧相册,里面全是林晚大学时代的照片。有一张,是她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秀男生在香樟树下的合影。他们笑得那么灿烂,阳光正好。那个男生,无疑就是江枫。
我静静地看了很久,然后,我把那本相册,放回了原处。我没有把它藏起来,也没有拿给念念看。它就和我们家的其他相册一样,静静地待在书架上。那是属于林晚的过去,是她人生的一部分,我选择尊重它的存在。
有一天,许静来家里看我们,看到我正在厨房里笨拙地切菜,笑着说:“凯哥,你变了好多。”
我把切好的西红柿倒进锅里,油锅发出一阵刺啦声。我笑着说:“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嘛。”
是啊,人总是要往前看的。
林晚留下的那个秘密,像一场迟来的暴风雨,彻底摧毁了我心中那座名为“完美婚姻”的城堡。但当风雨过去,废墟之上,我却看到了更真实的风景。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爱与哀愁,也看清了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真实的得到与位置。
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妻子林晚,却在三年后,以这样一种方式,重新认识了她,也重新认识了我们这段持续了十几年的婚姻。它不完美,充满了遗憾,甚至带着一丝欺骗的意味。但它同样真实,充满了温暖的细节和相濡以沫的恩情。
我抬起头,窗外的夕阳正缓缓落下,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。我知道,未来的路还很长,没有林晚的路,我会带着女儿,好好地走下去。
我会告诉她,爱有很多种样子。有些爱,像夏日的烟火,绚烂夺目,却转瞬即逝。而有些爱,像冬日的炉火,看似平淡,却能温暖你的一生。你的妈妈,两种都经历过。而我们,很幸运地,拥有了后一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