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总监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,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鲜明。他站在投影仪的光圈里,袖子挽得随性,腕骨上一道浅浅的旧伤,像谁随手刻下的一笔未完的序章。我用了整整八个月,才隐隐约约摸清那疤后面藏着什么故事。

我个头不算高,见他时只能仰视。他视线所到之处,总让我感觉像只毛茸茸的小兽——同事也喜欢拿我的卷发开玩笑,工作群里常有人@我,“今天泰迪熊又上线啦”。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眼睛还不错,那种淡淡的琥珀色,在阳光里能藏点柔光。算是自信的来源吧。
其实,办公室的故事多半都发生在那些没人知道的夜晚。那次我加班很晚,楼道里空荡荡的,只剩打印机不停闹腾,一会夹纸,一会响个不停。蹲在地上和它较劲的时候,背后突然传来清脆的皮鞋声——我有点紧张,怕是领导查岗,结果一回头,就是他。

他递过来一杯咖啡,用手指轻轻点击打印机的右侧盖,“回形针,挑开这里,省得折腾。”他声音低一些,说话慢条斯理,像小时候邻居家那个脾气好的大哥哥。我愣了两秒,指尖碰到杯壁上的水珠,冰凉凉的,顺着袖管钻进皮肤——那下撞击心口,和当年冬天暖气管上的烫伤,竟有点类似。明知道该避开,还是想熬着、留着那点温度。
人和人的距离,有时候是借口,有时候就只是一杯咖啡。后来我们总在加班后“巧遇”在茶水间。他冲咖啡很有自己的手法,明明是普通速溶,却飘出来研磨的香气。我也学会了怎么在他挽袖子时不动声色,装作没看见那条又深又浅的疤,连带着一整片难懂的往事。

有一次加班更惨,外面下着暴雨,偏偏公司又停电,就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,手机灯光都照不亮整片黑。我收拾东西准备冲出去,他却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,撑着伞、居然还拿了两份雨衣。那个场景,现在想起来都像电影一样——他轻声问:“今天怎么还不走,等雷声停我送你。”说句实话,那一瞬间我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,外头大雨淋不到心里那个热乎劲。
其实,办公室的暧昧总有点像深夜的雨水。明明只是小小的善意,却又能在漫长的回程里让人心跳。
年会是在三亚海边办的。大家换了一副轻松模样,可气氛本就不安分。那天我戴了隐形眼镜,可手总不自觉地去摸鼻梁,老觉得眼镜还在。沙滩游戏吵吵闹闹,轮到管理层背大家赛跑,他给了我一个挺坏的笑,“上来吧,小个子。”
我是紧张的。靠近的时候,闻到他颈侧混着防晒霜和须后水的味道,有点像夏天离开泳池后,晒得发甜的薄荷气。游戏真开跑,我才意识到我的手攥得太紧,整个抱在他胸口下那片肌肉上。等项目结束,脸烧得像打了针似的,耳朵滚烫。
第二天早餐,他特意捧来一盘木瓜,“昨天玩太疯,你晒伤了。”递餐巾纸的时候两人的指尖撞了一下,其实就是一秒,旁边人大声嚷嚷也听不清了,只剩窗外的海风往餐厅里钻。我自以为自己挺能藏,但那时候半颗心早已悬在嗓子眼里。
人与人之间的好感,有时真的像沙滩上的薄雾,捏一下就散了。却总有人忍不住探头探脑。
异样气氛开始蔓延的时候,其实谁都比谁敏感。季度评优时,他明明只是轻轻把表格放在我桌上,偏又让手指压在“特别贡献”那一栏。我那会才恍惚发现,办公室里的防火墙,原来也会失效。他的家庭快递常年在前台堆着,那几个鲜红的大字刺眼极了。他加班批我的方案时,钢笔在“风险评估”那几个字上,用力太狠,墨水都洇开了。每次想起他的那道疤,心里总会莫名堵得慌。
部门团建那晚最热闹。新来的实习生喝了点酒,笑嘻嘻地问陈总监,“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呀?”气氛一下子就跑偏了。他旋着酒杯,慢慢说起二十三岁那年在工地监工,命差点没留住。他话讲得淡淡的,后半句不肯多提。别人都嚷着笑,我却盯着那疤,一整个晚上都走神。
其实那晚我穿了新买的针织衫,项链在锁骨那晃来晃去。偶尔捕捉到他在我脖子那停留的目光,总觉得彼此都在逃避什么。梦里反复出现他戴的腕表,秒针绕了半圈总差一点,怎么努力都碰不到那个日期窗。人和人的距离,有时候不是差一颗心,而是命运撞得太响,彼此都懂得要收手。
再后来,许多暗示开始变得不合时宜。电梯里他又像以前一样按着开门键,等我下班。只不过这次,我手里攥着辞职报告,整个写字楼都仿佛不认识我了。电梯门慢慢合上,把他隔在静止的玻璃里。雨落在幕墙外,晕出一片湿漉漉的回声。我数着外头下滑的水珠,心里却空空的,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。
我们说暧昧像温水煮青蛙,可人生总会有一刻要跳出来。总归是有些温度,不属于办公室里的空调,也有些故事,只能停留在投影仪下那个光晕里。
我没有问他那道疤的后半段,也没问自己会不会后悔。只能在下班路上捏紧伞柄,自言自语:有些人的名字,只适合在自己心里出现一会。下次遇到这样的人,我希望自己能学会早点转身,别再贪恋那点灼热。或者说,这种温度,终究是命运里不属于我的部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