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治大国,如烹小鲜,小小的灶台上,其实藏着人生的大哲理。
母亲喜欢做饭。幼时住平房,屋内有一个黄泥青砖垒砌的灶台,边缘带着些许干硬的泥巴,满满的粗糙,却是母亲最喜欢的陈设。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小小的我,便跟着母亲学习做饭。初学之时,炉火刚起,灶台上的葱段,被我啪一声拍个骨断筋折,一股脑丢进锅中,待到油热,葱段个个黑了脸,母亲直着急:“这锅菜的魂没了。”我目瞪口呆:“人有魂,菜也有魂啊?”母亲一脸正色道:“当然。”
香葱香葱,你这一急,香味没出,苦涩先出,这道菜的灵魂就没了,做事急不得,母亲的碎碎念,满是哲理。原来,“葱葱”岁月,切不可“匆匆”,做人做事,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不急不躁,方能有滋有味。
葱的滋味,在母亲口中,活泼泼,水灵灵,一身香气。单看葱的外形,笔直,翠绿,真可谓亭亭玉立。葱通常是饭菜中的调味品,在穷人的菜谱中,却是正菜。一口窝头,一口大葱蘸大酱,入口的一瞬间,就可以劈开味觉中的混沌黑暗,吃得人热气腾腾,浑身腱子肉一般干劲冲天,是十足的切合劳动者精神的菜。
葱有灵魂,葱还有性格。在母亲的灶台之上,葱是家常饭菜的精气神,是葱油饼的美梦,亦是人人皆知的小葱拌豆腐的清白。无葱不成菜,十足的热心肠,一副好性格。
长大后,我亦觉得任何一道菜,只要上面铺着青青绿绿的葱花,再平淡的口感里,也埋着好日子的味道。
爱吃母亲做的凉拌苦瓜,苦瓜切丝,沸水焯过,放入盘子中央,以色拉油、葱、姜起锅,加入盐、味精、香醋淋在瓜丝之上,清爽开胃的凉拌苦瓜便大功告成。刚一入口,淡淡的苦意便在凉凉的感觉里洇开,苦味过后,回味却是清甜。儿时,我最厌恶苦瓜,吃之色变。母亲在灶台的案板上,一边细细切瓜丝,一边缓缓安慰:“这苦瓜啊,不会把苦味传给它搭配的菜,这就是书上写的君子。当君子,要先苦后甜。”上学后,我在书上看到:苦瓜清心火,有佛性,不禁对母亲说过的话语,佩服不已。
家里家外,少不了母亲在灶台旁操劳,而灶台之上,有一整个尘世的五味杂陈。跟着母亲在灶台旁剥洋葱,一层一层剥下去,被呛得泪流满面,赌气扔在一旁。母亲却说:“洋葱,就是调皮的男孩,用盐练练性子,它拳打脚踢一会,就慢慢平和了。”等到做西红柿炒鸡蛋,我和母亲闲聊,西红柿的学名叫番茄,母亲反驳:“西红柿多好听啊!一听就红红的,甜甜的,和茄子有啥关系啊?”及至成人,看到智利诗人聂鲁达那首著名的《西红柿颂》,尤其那句:一颗鲜艳/深沉/取用不尽的/太阳……总觉得眼前红红的,红成了喜气盈盈的小太阳、红灯笼。
灶台上的烟火气,呼啦啦吹过去,就是大半辈子。
那座灰突突的四方矮脚灶台,早已经躲到童年深处。三十年过去了,如今的灶台,是由不锈钢和玻璃组合而成的定制灶台,高高的、亮亮的。看着灶台,我就会想起母亲年轻时健康而忙碌的样子,想起那些看似土气实则“洋”气的故事,一条条的人生哲理。
在饱满的阳光下,灶台上热气袅袅,仿佛可以跨越千山万水。恍然间领悟,什么叫修炼,若非历经无数次的筛选与磨砺,历经世事的风雨洗礼——如同在盐水的滞涩、烈火的炽热、油海的翻腾中反复沉浸,又在漫漫时间的文火中细细熬煮,人生的酸甜苦辣,种种况味,是断难深刻体悟的。
就像母亲说的那样:做好自己的事,剩下的就交给火候吧。
(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