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周日下午,天阴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,随时能拧出水来。
我盘腿坐在地板上,面前是我整整十年的青春。
十三本日记。
封面颜色各异,从少女心的粉蓝到后来沉稳的暗绿,像一排码得不算整齐的墓碑。
我伸手,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本的封面,磨砂的质感,边角已经起毛。
2013年。
我二十岁,大三,第一次见到林舟。
那天的阳光比今天好一万倍,金灿灿的,透过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,把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
我当时想,这男的,长得好看。
这个念头,我记下来了。用一支快没水的蓝色圆珠笔,字迹都带着一股猴急的潦草。
我把那本日记抽出来,翻开。
纸页已经泛黄,散发着一股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。
“9月12日,晴。今天见到一个男生,心跳漏了半拍,感觉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。”
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笑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是啊,就是土狗。
一条心甘情愿围着他转了十年的土狗。
我一页一页地翻。
第一次约会,他带我去看了一场我根本看不懂的文艺片,我在黑暗里偷偷观察他被光影勾勒出的侧脸。
第一次牵手,他的掌心干燥又温暖,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,黏糊糊的,生怕他嫌弃。
第一次接吻,在学校那片没什么人去的小树林,他的嘴唇是凉的,带着薄荷糖的味道。
日记里的我,每一个字都雀跃得像要从纸上跳出来。
“他今天夸我新买的裙子好看了!”
“我们吵架了,都是我的错,我不该那么任性。”
“他说他爱我。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。”
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傻话,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独角戏。
那时候的陈慢,的好骗啊。
几句甜言蜜语,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示好,就能让她高兴得找不着北。
翻到后面几本,日记的色调开始变了。
不再是明亮的粉、纯净的蓝,变成了压抑的灰、沉闷的棕。
字迹也从雀跃变得扭曲,有时候力透纸背,有时候又轻得像一口气就能吹散。
“他又没回家。打电话不接,发微信不回。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,从热等到冷,最后全倒进了垃圾桶。”
“我们又吵架了。因为他妈说我做的菜咸了。他觉得我小题大做,不尊重长辈。我在他眼里,是不是连呼吸都是错的?”
“他说,陈慢,你能不能别这么神经质?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眼圈发黑,头发油腻,像个疯子。我也想问,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?”
“今天是他生日,我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。他很高兴,亲了我一下。这是我们这个月第一次接吻。”
“我好像,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了。”
最后一本日记,是去年的。
封面是纯黑色的,像个无声的黑洞。
我只写了寥寥几笔。
“3月15日。我们离婚了。”
“他搬走的时候,我躲在卧室里,没敢出去看。我怕自己会哭着求他别走。”
“他说,祝我以后过得好。”
“的讽刺。”
“我一个人,好像也挺好的。”
最后这句,像一句自我安慰的咒语。
我把最后一本日记合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灰尘在空气里不安地飞舞。
我站起身,把这十三本日记摞在一起,抱起来。
比想象中要沉。
十年啊。
一个女孩最好的十年,都在这里面了。
我抱着它们,走进厨房,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盆。
这是我妈硬塞给我的,说偶尔可以用来和面做包子。
我一次都没用过。
我把日记本一本一本地扔进盆里,它们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
然后,我从阳台储物柜里拿出那瓶去年冬天买来引燃炭火的酒精。
拧开盖子,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。
我没有丝毫犹豫,将透明的液体均匀地浇在那些本子上。
纸张迅速地吸收着酒精,颜色变得更深,像被泪水浸透。
我划开打火机。
“噌”的一声,橘黄色的火苗在空气中跳动了一下。
我把它凑近盆边。
火苗“呼”地一下就蹿了起来,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记录着我爱与恨的纸页。
最先燃烧的是封面,塑料的表皮蜷缩、熔化,散发出难闻的焦臭。
然后是内页。
那些我用尽心血写下的字,那些欢笑、泪水、争吵、期盼,在火焰中扭曲、变黑,最后化为灰烬。
我看着,眼睛一眨不眨。
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,明明灭灭。
我没有哭。
一滴眼泪都没有。
我只是觉得,心里某个地方,跟着这堆东西一起,烧成了一片白地。
真干净。
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,铃声是我最烦的那首抖音神曲。
是我妈。
我走到客厅,拿起手机,划开接听。
“喂,妈。”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慢啊,吃饭了没?今天周末,又一个人在家吃泡面呢?”我妈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。
“没,准备做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“做什么做,你那手艺我还不知道?不是煮糊了就是没放盐。”我妈毫不留情地戳穿我。
“跟你说个事啊,你王阿姨家的那个侄子,在银行上班的,一米八二,不抽烟不喝酒,我把你微信推给他了啊!你记得通过一下,好好聊聊!”
我捏着手机,看着厨房里那盆熊熊燃烧的火。
“妈,”我打断她,“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些。”
“什么叫暂时不想?你都三十了!离了婚的女人,不好找的!你还想挑到什么时候去?林舟那种混蛋你都能看上,妈给你介绍的哪个不比他强一百倍?”
林舟。
这个名字像一根针,猝不及不及地扎进我耳朵里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厨房里的焦糊味更重了。
“妈,我累了,先挂了。”
“哎,你这孩子……”
我直接按掉了电话,世界瞬间清净了。
我走回厨房,火已经小了很多,只剩下一些红色的余烬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。
一阵风从没关严的窗户吹进来,把最上面那层黑色的灰烬吹了起来。
纷纷扬扬,像一场黑色的雪。
我伸出手,接住一片。
轻轻一捻,就碎了。
从此,陈慢,你和过去,一刀两断。
第二天是周一,是所有上班族的噩梦。
我睁开眼,盯着天花板看了足足五分钟。
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没有宿醉后的头痛,也没有大哭一场后的肿胀。
就是空。
像一个被搬空了所有家具的房间,只剩下四面墙壁和回声。
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柜,想拿日记本。
指尖触到冰冷的木头,我才猛地想起来。
哦,烧了。
烧得干干净净。
心里某个地方抽了一下,不疼,就是有点不习惯。
像戒烟的人,总会下意识地想去掏口袋里的烟盒。
我起床,洗漱,化妆。
镜子里的女人,脸色有些苍白,但眼神是平静的。
我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,比哭还难看。
算了,别为难自己了。
通勤的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,汗味、香水味、韭菜包子味混在一起,能把人熏个跟头。
我抓着吊环,随着列车的晃动而摇摆,耳机里放着吵闹的摇滚乐。
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:林舟也讨厌这个味道。
他有轻微的洁癖,受不了人多的地方。
以前我们一起挤地铁,他总是把我圈在他怀里,用身体给我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。
“傻样儿,”他会低头在我耳边说,“这么多人,也不知道躲躲。”
那时候我觉得,他就是我的全世界。
妈的。
我用力晃了晃脑袋,想把这些该死的记忆甩出去。
摇滚乐的声音开到最大,鼓点“咚咚咚”地砸着我的耳膜。
去你妈的林舟。
去你妈的全世界。
到了公司,打卡,开电脑,泡咖啡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
同事Lily踩着高跟鞋“嗒嗒嗒”地走过来,递给我一份文件。
“Man姐,这是城西那个项目的最新报价,客户那边催得急,你看一下?”
我接过文件,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Lily探过头,压低声音,一脸八卦,“哎,姐,你今天眼妆画得有点不一样啊,换风格了?”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。
以前为了显得温柔,我总是画那种无辜的下垂眼线。
今天早上,我鬼使神使地,在眼尾画了一个上挑的弧度。
“是吗?”我淡淡地说,“可能没睡醒,手抖了。”
“挺好看的,特有气场!”Lily给了我一个“你懂的”眼神,又“嗒嗒嗒”地走了。
有气场吗?
我打开电脑的摄像头,看了看自己。
好像是有点不一样。
至少,看起来没那么好欺负了。
一上午,我都在跟那个该死的城西项目死磕。
客户是个吹毛求疵的处女座,一个标点符号都要跟你掰扯半天。
要是搁在以前,我可能早就烦了,但今天,我异常地有耐心。
他提一个问题,我回三个解决方案。
他挑一个毛病,我立刻拿出备选方案B、C、D。
几个来回下来,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“陈小姐,”对方的语气明显客气了不少,“还是你专业。就按你说的办吧。”
挂了电话,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一种久违的、纯粹由工作带来的成就感,像暖流一样淌过四肢百骸。
以前,我的喜怒哀乐,都系在林舟一个人身上。
他高兴,我的世界就阳光普照。
他皱眉,我的世界就电闪雷鸣。
我像一株向日葵,永远朝着他那个太阳。
现在,太阳没了。
我才发现,原来我也可以自己发光。
中午,我和公司几个同事一起去楼下吃简餐。
我们部门新来了个实习生,叫小鱼,刚毕业,一脸的天真无邪。
吃饭的时候,小鱼捧着脸,满眼都是星星地问我:“Man姐,你跟你老公感情一定很好吧?感觉你总是那么从容淡定。”
我正在喝汤,差点一口喷出来。
旁边知道我情况的Lily赶紧打圆场,“小孩子家家的,别乱打听别人隐私。”
小鱼吐了吐舌头,“我就是好奇嘛,Man姐这么优秀,姐夫肯定也很厉害。”
我放下汤勺,用餐巾纸擦了擦嘴。
“我离婚了。”我说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小鱼的脸“刷”地一下就白了,手足无措地看着我,“对……对不起,Man姐,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没事,”我笑了笑,是真的笑了出来,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”
“再说了,”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说,“优秀跟结没结婚,离没离婚,没有半毛钱关系。”
那顿饭剩下的时间,没人再说话。
但我感觉,周围看我的眼神,好像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
不是同情,也不是怜悯。
是……敬佩?
我不太确定。
下午,我正在埋头改PPT,一个微信头像闪了起来。
是林舟。
我盯着那个熟悉的、我们一起去海边拍的合影头像,看了足足十秒。
他居然还没换。
我点开。
“在吗?”
两个字,简洁,冷漠,是他的风格。
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半拍。
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烧了日记,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?
为了在面对他的时候,可以不再心慌意乱,不再抱有任何幻想。
我没回。
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,继续改我的PPT。
五分钟后,手机又震了一下。
“我妈说,之前放在你那儿的那个紫砂壶,她想要回去。”
又是他妈。
那个永远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女人。
那个紫砂壶,是她宝贝得不得了的心头肉,据说是她爷爷传下来的。
当初我们结婚,她不情不愿地拿出来,说是给我们的新婚礼。
我一次没用过,就供在客厅的博古架上,每天擦得锃亮。
现在,离婚了,连这点东西都要讨回去。
真是,一点体面都不留。
我拿起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。
“在你妈眼里,是不是你们家连根葱都是宝贝,我陈慢就活该净身出户?”
打完,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。
不行。
这样太像个怨妇了。
我重新输入。
“好。”
就一个字。
多一个字都嫌浪费。
那边很快回复了:“你什么时候有空?我过去拿。”
“我让闪送给你送过去,地址发我。”
我不想见他。
一点都不想。
我怕我一看到他那张脸,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理防线,就会瞬间崩塌。
“东西贵重,闪送不安全。我还是自己去拿吧。周三晚上,可以吗?”
他的语气,不容置喙。
还是那副德行。永远都在替别人做决定。
我盯着那行字,仿佛能看到他微微蹙着眉、一脸不耐烦的样子。
“不行。”我回。
“我周三加班。”
这次,他隔了很久才回。
“那就周五。”
“也加班。”
“陈慢,”他终于不耐烦了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我想怎么样?
我他妈想让你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!
我把手机扔到一边,感觉太阳穴“突突”地跳。
这十年,我最怕的,就是他这句“你到底想怎么样”。
每次我们吵架,到最后,他都会用这句话来堵死我所有的话。
好像所有的问题,都是我无理取闹,都是我“想怎么样”。
而他,永远是那个无辜的、被迁就的一方。
我闭上眼,靠在椅背上。
脑子里乱成一团。
那些被我烧掉的日记,仿佛又一页页地在我眼前翻开。
那些争吵,那些眼泪,那些委屈。
像潮水一样,要把我淹没。
不行。
陈慢,你不能认输。
你已经不是那个写日记的女孩了。
我重新拿起手机,打字。
“林舟,我们已经离婚了。那个壶,是你妈的东西,我自然会还给你。但是,我没有义务配合你的时间。”
“东西我会打包好,放在我家门口的鞋柜上。你随时可以来拿,前提是,不要让我看见你。”
“如果你做不到,那这个壶,我就当垃圾扔了。”
发送。
我把手机调成静音,扔进抽屉里。
世界清净了。
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花花绿綠的PPT,第一次觉得,工作真是个好东西。
它能让你忘记一切烦恼。
至少,暂时忘记。
晚上回到家,我打开鞋柜,把那个用锦盒装着的紫砂壶拿了出来。
我打开盒子,仔仔细細地检查了一遍。
壶身光滑,色泽温润,确实是好东西。
我拿出手机,对着它拍了张照片。
然后把盒子盖好,用胶带结结实实地封了起来。
我把它放在门口的垫子上,又拍了一张照片。
然后我打开微信,把两张照片都发给了林舟。
【壶在这里。完好无损。你拿走之后,我们两清。】
发完,我直接把他拉黑,删除。
一套动作,行云流水。
做完这一切,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我瘫在沙发上, staring at the ceiling.
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。
也许是今晚,也许是明天。
我只知道,我必须待在这个屋子里,直到他拿走那个壶。
这像一场无声的对峙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。
也许,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,也告诉自己:
这次,是我说了算。
那一晚,我几乎没睡。
耳朵竖得像雷达,捕捉着楼道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。
脚步声。
电梯门打开的声音。
邻居关门的声音。
每一次,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。
但每一次,都不是他。
我像个神经质的病人,反复确认门锁有没有锁好。
我甚至想过,如果他敲门,我该怎么办?
是装作不在家,还是隔着门让他滚?
我想了无数种可能,但没有一种让我觉得满意。
天快亮的时候,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梦里,我又回到了那个烧日记的下午。
火光冲天,而林舟就站在我对面,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
他说,陈慢,你烧不掉的。
你烧掉的只是纸,不是记忆。
我惊醒了。
一身冷汗。
窗外,天已经蒙蒙亮。
我赤着脚,走到门口,透过猫眼往外看。
楼道里空空如也。
地上的那个盒子,不见了。
他来过了。
在我睡着的时候,悄无声isc地来,又悄无声息地走。
像个小偷。
我靠在门上,身体慢慢滑落,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不知道为什么,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。
不是伤心,也不是委屈。
就是觉得,一切,终于结束了。
我和林舟,这两个纠缠了十年的人,最后以这样一种近乎滑稽的方式,完成了最后的交割。
没有告别。
没有拥抱。
甚至没有一句“再见”。
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,在那个交点之后,奔向了各自再无关联的远方。
我哭了很久。
哭到最后,自己都觉得好笑。
陈慢啊陈慢,你他妈可真有出息。
为了一个男人,至于吗?
我擦干眼泪,从地上爬起来。
生活还要继续。
班还要上,钱还要赚。
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。
那天,我给自己化了一个特别浓的妆,涂了最鲜艳的口红。
走进办公室的时候,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。
我不在乎。
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,我,陈慢,过得很好。
好得不得了。
那天晚上,我约了我的死党,肖艺。
我们在一家新开的日料店见面。
肖艺是我大学同学,也是我跟林舟这段感情的唯一见证人。
她一见到我,就夸张地叫了起来:“我操,陈慢,你这是要去哪儿走红毯啊?”
我白了她一眼,“吃饭。”
“你跟林舟,彻底断了?”她坐下来,开门见山。
我点头。
“日记烧了,东西也还了。”
肖艺给我倒了一杯清酒,“来,姐们儿敬你一杯。恭喜你,终于逃离苦海,重获新生。”
我跟她碰了一下杯,一饮而尽。
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有点呛。
“说真的,”肖艺放下酒杯,认真地看着我,“你感觉怎么样?”
“没什么感觉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“就是觉得……空。”
“正常。”肖艺说,“你把他当了十年的精神支柱,现在突然抽走了,肯定会不习惯。”
“就像截肢,”她打了个比方,“就算装上了最好的假肢,你还是会觉得那个地方隐隐作痛。这叫幻肢痛。”
幻肢痛。
这个词用得的贴切。
林舟就是我被截掉的那条腿。
我靠着他走了十年,现在,我要学着自己走路了。
“慢慢来,”肖艺拍了拍我的手,“会好的。”
“对了,”她突然想起了什么,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,“这个,给你。”
我接过来,“什么东西?”
“演唱会门票。我一个客户送的,我没时间去。”
我打开信封,是两张下个月的演唱会门票。
一个我很喜欢的独立乐队。
我记得,我曾经跟林舟提过,想去看他们的现场。
他说,那种地方又吵又闹,有什么好去的?
“你自己去,或者找个人陪你去。”肖艺说,“别老一个人闷着。”
我捏着那两张门票,心里有点暖。
“谢了。”
“跟我客气什么。”肖"你啊,就是太把男人当回事了。这个世界上,除了男人,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。工作,朋友,爱好,美食……哪样不比一个臭男人强?”
我看着她,突然笑了。
“肖艺,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报了什么人生导师培训班?”
“滚蛋!”她笑骂,“我是心疼你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们喝了很多酒,聊了很多。
聊大学时的糗事,聊工作上的奇葩,聊未来的打算。
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林舟。
就好像这个人,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。
回家的路上,我吹着晚风,有点醉,但脑子异常清醒。
我突然觉得,肖艺说得对。
我的世界,不应该只有林舟。
我还有我自己。
从那天起,我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自己的生活。
我报了一个周末的陶艺班。
黏土在我手里,从一坨毫无形状的泥巴,慢慢变成杯子、盘子、花瓶。
那种从无到有的创造感,让我着迷。
我开始坚持去健身房。
跑步,举铁,练瑜伽。
汗水浸透衣服的感觉,比眼泪流下来的感觉,要爽快得多。
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。
不再是为了等谁回家,而是为了犒劳辛苦了一天的自己。
我对着菜谱,笨手拙脚地切菜,放调料。
有时候会成功,有时候会失败。
但至少,每一口,都是为自己而做的。
我开始看书,看电影,看画展。
把以前那些因为要迁就林舟而错过的东西,一样一样地补回来。
我发现,原来我喜欢的东西,跟他一点都不一样。
我喜欢吵闹的摇滚乐,他喜欢安静的古典乐。
我喜欢重口味的恐怖片,他喜欢烧脑的悬疑片。
我喜欢色彩浓烈的油画,他喜欢意境悠远的水墨画。
我们俩,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?
哦,对了。
因为以前的我,满心满眼都是他。
他的喜好,就是我的喜好。
他的标准,就是我的标准。
我活成了他的影子。
现在,影子要找回自己的形状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平静得像一杯白开水。
我不再失眠,不再神经质,不再患得患失。
我甚至,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林舟了。
他就像一个我很久以前看过的故事,只剩下模糊的轮廓,细节已经记不清了。
直到有一天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“喂,请问是陈慢吗?”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。
“我是。”
“我是张琪,林舟的……妻子。”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张琪。
我记得这个名字。
是我们离婚前,林舟公司新来的实习生。
年轻,漂亮,嘴甜。
林舟曾经在我面前提过她,说她很有灵气,像年轻时的我。
原来如此。
我握着电话,手心冰凉。
“有事吗?”我的声音,连我自己都惊讶于它的平静。
“是这样的,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,“林舟他……出事了。”
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。
“他投资失败,欠了很多钱。前几天,债主找上门,把他打伤了,现在在医院。”
“他……”张琪的声音带上了哭腔,“他谁都不肯见,就念着你的名字。”
“他说,他对不起你。”
“陈慢姐,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。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。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去看看他?”
我沉默了。
电话里,只剩下张琪压抑的哭声。
我该去吗?
那个曾经是我全世界的男人,现在躺在医院里,落魄,狼狈。
而他,在念着我的名字。
这算什么?
迟来的忏悔吗?
还是又一次的利用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听到他出事的消息,我的心,还是会痛。
那种“幻肢痛”,又开始了。
“他在哪个医院?”我听到自己问。
挂了电话,我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窗外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
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,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。
我换了衣服,拿上车钥匙,出了门。
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也许,我只是想去看看,那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,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。
也许,我只是想去给我的过去,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。
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,冰冷又刺鼻。
我按照张琪给的地址,找到了林舟的病房。
是双人病房,另一个床位是空的。
他躺在靠窗的那个床上,闭着眼睛,脸上、胳膊上都是伤,青一块紫一块的。
他瘦了很多,眼窝深陷,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。
看起来,比我记忆中老了十岁。
张琪坐在床边,眼睛红肿,看到我,赶紧站了起来。
“陈慢姐,你来了。”
我点点头,目光落在林舟身上。
他好像睡着了,呼吸很轻。
“医生怎么说?”我问。
“都是皮外伤,没伤到骨头。但是……”张琪欲言又止。
“但是什么?”
“他欠了外面两百多万。”张琪说,“我们把房子卖了,车也卖了,还差一百万的窟窿。”
“他爸妈年纪大了,身体不好,我们不敢告诉他们。”
“我……”张琪的眼泪又掉了下来,“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我看着她,这个比我小五岁的女孩,一脸的无助和绝望。
我突然在她身上,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
那个为了林舟,可以不顾一切的自己。
“他为什么会投资失败?”我问。
“他想赚快钱,”张琪说,“听朋友说有个项目回报率很高,就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了,还借了高利贷。结果……血本无归。”
还是老样子。
急功近利,好高骛远。
总想着走捷径,总想着一步登天。
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就因为这个吵过无数次。
我劝他脚踏实地,他说我头发长见识短。
没想到,十年过去了,他一点都没变。
“他醒了之后,就一直不说话。”张琪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,“陈慢姐,你能不能……劝劝他?”
我看着病床上的林舟,心里五味杂陈。
恨吗?
好像已经不那么恨了。
爱吗?
更谈不上。
剩下的,可能只是一种复杂的、类似于“故人”的情感。
我走到床边,拉开椅子,坐下。
张琪识趣地退了出去,给我们留下了空间。
病房里很安静,只剩下仪器“滴滴”的声响。
我看着林舟的脸。
这张我曾经痴迷了十年的脸。
现在看来,也不过如此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的眼皮动了动,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
他的眼神很空洞,像蒙了一层雾。
当他看到我的时候,那层雾才慢慢散去,露出一丝惊讶,然后是愧疚,和难堪。
他想坐起来,但牵动了伤口,“嘶”地吸了一口冷气。
“别动。”我开口,声音很平静。
他躺了回去,眼睛却不敢看我,只是盯着天花板。
“你……”他的声音很沙哑,“怎么来了?”
“张琪给我打了电话。”
他沉默了。
良久,他才说:“对不起。”
这三个字,他说得又轻又快,好像怕我听见,又好像怕我听不见。
我等了这三个字,等了太久了。
久到我已经不需要了。
“你对不起的不是我,”我说,“是她。”
我指了指门口的方向。
“她是个好女孩。比我年轻,比我漂亮,也比我……更爱你。”
林舟的身体震了一下。
他终于把目光转向我。
“陈慢,”他看着我,眼眶慢慢红了,“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我打断他,“你想说你后悔了。你想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离婚,就不会有今天。”
“你想说,你心里最爱的人,其实是我。”
我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“林舟,收起你那套吧。”
“你爱的不是我,你爱的是那个可以无条件为你付出、为你牺牲、把你当成全世界的我自己。”
“你怀念的,不是我们的感情,而是我对你的好。”
“你现在落魄了,失败了,所以你想起了我。因为你知道,只要你回头,我就会在原地等你。”
“但是,林舟,”我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我不是垃圾回收站。”
“那个为你奋不顾身的陈慢,在你一次次的冷暴力、一次次的争吵、一次次的背叛里,已经死了。”
“烧掉日记的那天,我就告诉自己,我跟过去,一刀两断。”
我说完,转身就走。
“陈慢!”他在我身后叫我,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。
我没有回头。
走出病房,张琪正等在门口。
她看着我,眼神复杂。
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,递给她。
“这里面有十万块钱。密码是六个零。”
张琪愣住了,“陈慢姐,我不能要……”
“这不是给你的,”我说,“也不是给他的。”
“这是给我自己的。”
“我花钱,买我未来生活的安宁。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。”
“以后,不要再来找我了。”
我把卡塞到她手里,转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走出医院大门,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。
我深吸一口气,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十年的大石头,终于被搬开了。
我没有开车,而是沿着马路,漫无目的地走。
路边的商店,橱窗里倒映出我的身影。
一个穿着风衣、踩着高跟鞋、妆容精致的女人。
眼神坚定,步履从容。
那是我。
是三十岁的,全新的陈慢。
手机响了,是肖艺。
“喂,死哪儿去了?演唱会快开始了!”
我这才想起来,今晚是演唱会。
我看了看时间,还来得及。
“你在哪儿?我过去找你。”
我报了地址,肖艺说她马上到。
挂了电话,我站在路口,看着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。
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奔波。
我也是。
林舟,张琪,他们也一样。
我们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,扮演着自己的角色,经历着自己的悲欢离合。
谁也无法真正地拯救谁。
我们能做的,只有自渡。
肖艺的车很快就到了。
我拉开车门,坐进去。
“我操,你这脸色怎么跟刚捉完奸回来一样?”她夸张地叫道。
我笑了笑,“差不多。”
我把刚才去医院的事,简单跟她说了一遍。
她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她一脚油门踩下去,车子“嗖”地一下蹿了出去。
“妈的,”她骂道,“这种渣男,就该让他自生自灭!”
“为了庆祝你终于彻底摆脱了这个,今天晚上,不醉不归!”
演唱会的场馆里,人声鼎沸。
五颜六色的荧光棒汇成一片海洋。
主唱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唱着:
“告别了昨天,告别了荒唐,
我站在新的起点,迎着光。
就算满身是伤,那又怎样?
那是我的勋章,我的锋芒!”
我站在人群里,跟着大家一起挥舞着荧光棒,大声地唱着。
唱到最后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但这次,不是为任何人。
是为我自己。
为那个曾经卑微到尘埃里,如今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自己。
演唱会结束,已经快午夜了。
我和肖艺找了个路边摊,吃着烤串,喝着啤酒。
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她问我。
“好好工作,好好生活。”我说。
“没想过再找一个?”
我摇摇头,“随缘吧。”
“我现在觉得,一个人也挺好的。”
“自由,自在,不用取悦任何人,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。”
“我终于,活成了我自己的样子。”
肖艺举起酒杯,“来,为我们自己的样子,干杯!”
“干杯!”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没有林舟,没有争吵,没有眼泪。
只有我一个人。
我站在一片广阔的无垠的草原上,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我张开双臂,感觉自己像一只鸟,马上就要飞起来。
我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。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拿起手机,看到一条未读信息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“陈小姐,你好。我是宋清远,上次在体检中心给你做检查的医生。”
宋医生?
我有点印象。
是个很温和、很耐心的男人。
我那天有点低血糖,他扶了我一把,还给我倒了杯糖水。
“冒昧打扰。只是想提醒你,你的检查报告出来了,有一些指标需要注意。如果你有时间,可以过来一趟,我给你详细解读一下。”
信息下面,是他的工作时间和地址。
我看着这条信息,突然就笑了。
我回复他:
“好的,谢谢您。我明天下午过去。”
放下手机,我起床,拉开窗帘。
阳光“哗”地一下涌了进来,整个房间都亮了。
我伸了个懒腰,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唱歌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我的新生活,也开始了。
我知道,未来还会有很多挑战,很多困难。
但我不怕。
因为我知道,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有能力,让自己过得很好。
我不再需要一本本日记来记录我的喜怒哀乐。
因为我的每一天,都将由我自己,亲手书写。
而这一笔,落下的,将是全新的篇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