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周日下午,阳光很好,带着一种快要入秋的、稀薄的金黄色。
我老婆陈静带着儿子方方去了少年宫,说是美术班有什么公开课。
家里难得这么安静。
我本来想瘫在沙发上打两把游戏,但书房里一份三年前的购房合同找不到了,银行那边催着要。
我只好认命地爬起来,钻进那个堆满杂物的书房。
我们家的书房,其实就是个储藏室。一整面墙的书柜,塞的不是书,是各种过期的文件、旧家电的说明书、方方从小到大的奖状和作业本。
我蹲在地上,在一个个牛皮纸档案袋里翻找。
灰尘在光柱里跳舞,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樟脑丸的味道,呛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。
合同没找到,我却在书柜最底层,一个塞在角落里的旧皮箱后面,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一个木盒子。
长方形的,上了深红色的漆,还带着一把小小的、已经泛出铜绿的锁。
我有点印象,这好像是陈静的嫁妆。
当年她从娘家就带了这么个小箱子,神神秘秘的,从不让我碰。
结婚十五年,我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了。
今天它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手边。
鬼使神差地,我把它拖了出来。
锁着。
我晃了晃,里面传来纸张沉闷的撞击声。
心里那点好奇心,像被点燃的野草,开始疯长。
我站起来,环顾四周。
陈静放钥匙的地方,无非就那几个。床头柜、梳妆台的首饰盒、或者她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帆布包。
我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,一个装旧口红的铁盒子里,找到了那把小钥匙。
细细的,泛着同样旧的铜光。
我的心跳有点快。
我对自己说,林涛,你他妈就是闲的。说不定里面就是几张老照片,或者她小时候的破烂玩意儿。
但手却不听使唤。
钥匙插进锁孔,轻轻一拧。
“咔哒”一声。
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,格外清晰。
我深吸一口气,打开了盒子。
里面没有照片,没有首-饰。
只有一摞厚厚的、用蓝色丝带捆好的日记本。
是那种最老式的、硬壳抄,封面已经有些磨损。
第一本的封面上,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。
“惊蛰”。
不是陈静的名字。
但我认得,这是她的字。
我的手有点抖。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开。
也许是那个名字,也许是那条捆得整整齐齐的丝带。
我解开丝-带,翻开了第一本。
扉页上写着一句话:
“献给我的宋远,愿我们的爱,如惊蛰之雷,唤醒万物。”
宋远。
宋远是谁?
我愣住了。
大脑一片空白。
我跟陈静从认识到结婚,快二十年了。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。
我往下翻。
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九月。
“今天开学,我又见到他了。他穿着一件白衬衫,站在香樟树下,阳光落在他头发上,好像会发光。他叫宋远,我们不同系。”
“宋远喜欢画画,我也是。我们逃了晚自习,去学校后面的小山坡。他给我看他的速写本,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,他说,他在画人间。”
“今天,我们在一起了。他说,陈静,你的眼睛里有星辰。我感觉自己要溺死在他的温柔里了。”
我的呼吸开始急促。
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越收越紧。
原来,惊蛰是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暗号。
我像个贪婪的窃贼,一本接一本地往下翻。
日记里,全是那个叫宋远的男人。
他们一起看星星,一起在雨里跑,一起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偷偷接吻。
他送她一本聂鲁达的诗集,她在扉页上写满了他的名字。
他带她去他简陋的出租屋,用电磁炉煮一锅泡面,她说那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。
字里行间,全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滚烫的、奋不顾身的爱意。
我认识的陈静,是温和的,是理性的,是过日子的。
她会因为菜市场的菜贵了五毛钱跟我抱怨半天。
她会为了方方的成绩跟我吵得面红耳-赤。
她会提醒我按时交水电费,记得给车加油。
我从不知道,她还有这样的一面。
日记一直记录到他们大学毕业。
我看到了转折。
“宋远的家人不同意我们。他们说,我是外地来的,家里条件不好,配不上他们家。我第一次看到他哭,他说他什么都可以不要,只要我。”
“他要带我走,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。我害怕了。我走了,他能做什么?他除了画画,什么都不会。我们连房租都付不起。”
“我妈给我介绍了林涛。一个很踏实的人,在国企上班,本地人,有房子。我妈说,女人一辈子,不能只靠爱情活着。”
林涛。
我的名字,就这么冷冰冰地出现在了她的日记里。
像一个商品,被贴上了“踏实”、“国企”、“有房”的标签。
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原来,在她的世界里,我只是一个“选择”,一个“退路”。
而那个宋远,才是她的“爱情”。
我继续往下看。
“我和林涛订婚了。他对我很好,很细心,会记得我的生理期,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栗子蛋糕。可我看着他,总会想起宋远。宋远从来不记这些,他只会拉着我的手,说,我们去画画吧。”
“宋远来找我了。他站在我家楼下,淋着雨。他说,他把画卖了,有钱了,他可以养我了。我没有下去见他。我隔着窗户,看了他一夜。”
“我要结婚了。婚礼前一天,宋远给我发了最后一条短信。他说,‘静,祝你幸福。但我会一直等你。’我把短信删了,然后哭了一整晚。”
我手里的日记本,几乎要被我捏碎。
我靠在冰冷的书柜上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所以,我们十五年的婚姻,我们这个家,我们的儿子……
这一切,到底算什么?
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,还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妥协?
我看到了我们结婚那天的记录。
“今天,我嫁给了林涛。他牵着我的手,很用力,好像怕我跑了。司仪问我愿不愿意,我说我愿意。那一刻,我想起了宋远。如果站在我对面的是他,我会不会说得更大声一点?”
我操。
我忍不住骂出了声。
原来我婚礼上感受到的、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紧张,不是因为幸福,而是因为心虚。
我像个一样,还以为自己娶到了爱情。
日记还在继续。
婚后的生活,平淡如水。
她记录的,大多是琐事。
“林涛升职了,他很高兴,喝了很多酒。回家抱着我说,老婆,以后让你过好日子。我看着他,觉得有点心酸。他要的好日子,和我想要的,从来都不是一回事。”
“我怀孕了。林涛开心得像个孩子,抱着我转圈。我摸着肚子,在想,如果这个孩子是宋远的,他会是什么表情?”
看到这里,我再也忍不住了。
我冲进卫生间,趴在马桶上干呕。
什么都吐不出来,只有酸水一阵阵往上涌。
我觉得脏。
不是身体上的脏,是精神上的。
这十五年,我像个小丑,活在别人精心编织的剧本里,还他妈沾沾自喜。
我回到书房,拿起最后一本日记。
这本很新,看样子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写的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我最害怕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。
“今天同学聚会,我见到宋远了。他瘦了,也成熟了,不再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年。他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,开了自己的画廊。”
“他加了我微信。我们开始聊天。他说,他一直没结婚。他说,他还在等我。”
“他约我见面。我们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。他说,‘惊蛰’,你过得好吗?我听到这个称呼,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。”
“林涛最近很忙,总是出差。我和宋远见面的次数,越来越多了。我们只是聊天,喝咖啡,看画展。像多年的老朋友。但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”
“他说,他想给我画一幅画。我答应了。”
“今天,我去了他的画室。他让我坐在窗边,阳光很好。他画得很认真。他说,‘静,你一点都没变,还是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。’我的心跳得好快。”
“他吻了我。就在他的画室里,在他那张未完成的画面前。我没有推开他。我知道,我完了。”
后面的内容,我不敢再看了。
我把日记本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纸页散落一地,像一只只破碎的蝴蝶。
二十年。
整整二十年。
从大学时代,到我们结婚,到方方出生,到现在。
这个叫宋远的男人,像个幽灵一样,贯穿了陈静的整个生命。
而我,林涛,她法定的丈夫,她儿子的父亲,在这段横跨二十年的“爱情故事”里,只是一个可有可-无的背景板。
一个提供“安稳生活”的工具人。
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把房间分割成明暗两半。
我就坐在那条分割线上。
一半是温暖的假象,一半是冰冷的真实。
我不知道坐了多久。
直到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。
陈静和方方回来了。
“爸,我回来啦!”方方欢快地跑进来。
陈静跟在后面,手里提着菜。
“老公,你怎么坐在地上?书房这么乱,找到合同了吗?”她看到我,像往常一样问道。
我抬起头,看着她。
看着这张我看了十五年的脸。
曾经我觉得她是那么温柔,那么熟悉。
现在,我只觉得陌生。
她的每一个微笑,每一句关心,都像是一根根针,扎在我心上。
“没找到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沙哑得不像话。
“怎么了?你脸色好难看,不舒服吗?”她走过来,想伸手摸我的额头。
我下意识地躲开了。
她的手僵在半空中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。
“林涛,你到底怎么了?”
我看着她,很想把那些日记本砸在她脸上,很想声嘶力竭地质问她。
但我没有。
我只是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。
“没事,可能有点低血糖。我去做饭。”
我从她身边走过,没有看她一眼。
我怕我再多看一秒,就会彻底失控。
那天晚上的饭,吃得异常沉默。
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,埋头扒着饭,不敢说话。
我给陈静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蒸鲈鱼。
她愣了一下,轻声说了句“谢谢”。
我看着她,忽然想起日记里的一段话。
“林涛什么都好,就是太实际了。他永远不懂,我想要的不是一条鱼,而是一片海。”
我把筷子放下,没了胃口。
晚上,我们躺在床上,背对背。
这是我们结婚十五年来,第一次这样。
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,但我知道,她也没睡着。
黑暗中,我睁着眼睛,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,一遍遍地回放着日记里的内容。
宋远。
宋远。
宋远。
这个名字像魔咒一样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十五年的点点滴滴。
那些她加班晚归的夜晚。
那些她说是和闺蜜逛街的周末。
那些她对着手机,嘴角不自觉上扬的瞬间。
以前我从没怀疑过。
我觉得我们是夫妻,最基本的信任要有。
现在想来,我他妈就是个天字第一号大。
我的生活,我的婚姻,我引以为傲的一切,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。
第二天,我请了假,没去上班。
我需要冷静。
我把那些日记,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。
这一次,我看得更仔细。
我像个侦探一样,试图从那些文字里,找出他们藕断丝连的证据。
日期。
地点。
事件。
我发现,每次我和她吵架,或者我出差的时候,她和宋远见面的频率就格外高。
她把他当成了什么?
情绪垃圾桶?精神寄托?
还是……灵魂伴侣?
我越想越恶心。
我甚至找到了去年我生日那天的记录。
那天我公司临时有事,加了个班,回家晚了点。
陈静准备了一桌子菜,等我回来。
我当时还挺感动。
可她的日记里写的是:
“今天林涛生日,我给他做了长寿面。下午的时候,宋远来找我了。他送了我一幅画,是他画的我们大学时常去的小山坡。他说,‘生日快乐’。我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今天也是我的生日。林涛从来不记我的生日,他只记他自己的。”
我看到这段,气得浑身发抖。
她的生日,和我,是同一天。
这是我们当初觉得特别有缘分的一件事。
结婚十五年,我每年都给她过生日。
她怎么能……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话?
是为了在日记里,也要把他塑造成那个唯一懂她的人吗?
为了衬托他的“深情”,就可以把我十五年的付出,一笔抹杀?
我开始怀疑一切。
怀疑这段婚姻的真实性。
怀疑方方……
这个念头一出来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我立刻掐断了这个可怕的想法。
方方是我的儿子,他长得那么像我。
我不能这么丧心病狂。
可那个念头,就像一颗种子,一旦埋下,就会在阴暗的角落里,疯狂地生根发芽。
我开始偷偷观察方-方。
他的眉眼,他的鼻子,他的嘴巴。
越看,越觉得不像我。
反而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我快被自己逼疯了。
我需要一个出口。
我给最好的哥们儿,周胖,打了个电话。
约他出来喝酒。
我们在一家路边的大排档,点了一箱啤酒,几盘烤串。
“涛子,你这怎么了?跟丢了魂儿似的。”周胖给我开了瓶酒。
我没说话,一仰头,吹了半瓶。
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浇不灭心里的火。
“胖子,你说,要是你老婆,心里一直有别人,你会怎么办?”我看着他,眼睛发红。
周胖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。
“扯淡呢,你跟陈静,那可是我们这帮人里的模范夫妻。你俩能出什么事?”
模范夫妻。
我听到这四个字,只想笑。
“我没开玩笑。”我把酒瓶重重地墩在桌上,“如果,这个别人,不是一天两天,是二十年呢?”
周胖的笑容僵住了。
他看我的眼神,变得严肃起来。
“涛子,你……你发现什么了?”
我把事情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。
从发现日记,到里面的内容。
我讲得很平静,但周胖的表情,却越来越凝重。
等我说完,他半天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又给我开了一瓶酒。
“操。”他憋了半天,就说了这么一个字。
“你说,我是不是很可笑?”我自嘲地笑了笑。
“这……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!”周胖一拍大腿,“陈静看着挺文静一人啊,怎么能干出这种事?”
“人不可貌相。”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。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跟她摊牌?”
摊牌?
我当然想。
我想把那些日记甩在她脸上,问她凭什么这么对我。
可然后呢?
离婚?
我看着旁边桌,一家三口,其乐融融。
方方怎么办?
他才上初中,正是关键的时候。
我们离婚了,他怎么办?
还有我爸妈,她爸妈。
两家老人身体都不好,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吗?
还有这套我们一起还贷的房子,这辆开了七年的车……
我们十五年的生活,早就盘根错节,长在了一起。
离婚,就像是要把一棵长了十五年的大树,连根拔起。
会血肉模糊,会伤筋动骨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痛苦地抓了抓头发,“我他妈现在脑子一团浆糊。”
“这事儿,你得冷静。”周胖给我点了根烟,“你现在摊牌,就是吵架,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你得先搞清楚,她跟那个姓宋的,现在到底到哪一步了。”
周胖的话,点醒了我。
对。
我不能这么冲动。
我要搞清楚,他们现在,到底是什么关系。
日记里写得很模糊。
“他吻了我”、“我没有推开他”。
这之后呢?
有没有更过分的事情?
我决定,跟踪陈静。
这个决定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劣,像个躲在暗处的偷窥狂。
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。
我必须要知道真相。
我跟公司又请了几天假,说家里有事。
我开始像个幽灵一样,跟在陈静身后。
她每天的生活,很有规律。
早上送方方上学,然后去她任教的中学上课。
下午下课,去菜市场买菜,然后回家做饭。
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。
一连三天,我什么都没发现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,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。
也许,那个吻,就是他们的终点。
她只是一时糊涂,事后就后悔了,跟那个男人断了联系。
我心里,竟然生出了一丝可笑的期盼。
直到周五下午。
那天她没课,提前回家了。
我看到她换了条新裙子,化了淡妆。
那条裙子,我没见过。
她对着镜子照了很久,然后拿上包,匆匆出了门。
我的心,一下子沉到了谷底。
我开着车,远远地跟在她后面。
她打车,去了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。
一个叫“远方”的画廊。
我把车停在马路对面,看着她走了进去。
画廊的名字,像一根针,扎进我的眼睛。
远方。
宋远。
我坐在车里,手脚冰凉。
我等了很久。
一个小时。
两个小时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画廊的灯亮了。
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,我能看到里面的情景。
陈静和一个男人,站在一幅画面前,聊着什么。
那个男人,穿着一件亚麻衬衫,留着微长的头发,气质儒雅。
应该就是宋远了。
他们靠得很近,男人说话的时候,会习惯性地用手比划。
陈静仰着头,看着他,眼睛里有光。
那是我很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光。
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悦和崇拜。
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,从来没有过这种眼神。
我感觉自己的心,被一片一片地凌迟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们从画廊里出来了。
宋远很自然地,伸手揽住了陈静的腰。
陈静没有反抗。
她顺从地靠在他身边,像一只温顺的猫。
我的脑袋,“嗡”的一声,炸了。
所有的理智,所有的冷静,在这一刻,全部崩塌。
我推开车门,冲了过去。
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,肯定很狰狞。
路边的行人,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。
我穿过马路,像一头发怒的公牛,冲到他们面前。
“陈静!”
我吼出了她的名字。
她看到我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。
她惊慌地想推开宋远,但已经晚了。
宋远也愣住了,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警惕。
“林涛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陈静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我怎么会在这里?”我冷笑一声,指着宋远,“我不在这里,怎么能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幕?这位就是宋远吧?你的‘灵魂伴侣’?”
“灵魂伴-侣”四个字,我咬得特别重。
陈静的脸,白得像纸。
“林涛,你听我解释,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“我想的哪样?”我一把将她从宋远身边拽过来,力气大得她惊呼了一声,“是我想象你们在画廊里搂搂抱抱,还是我想象你们二十年来一直藕断丝连,把我当猴耍?”
宋远皱起了眉,上前一步。
“这位先生,你冷静一点,有什么话好好说。”
“好好说?”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你他妈睡了别人的老婆,还让我好好说?你算个什么东西!”
我挣脱陈静,一拳就朝宋远脸上挥了过去。
我用了十成的力气。
宋远没躲,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。
他踉跄着退了两步,嘴角立刻就见了血。
“林涛,你疯了!”陈静尖叫着,扑过来想拉住我。
我甩开她,指着宋远的鼻子骂:
“我告诉你,姓宋的!她是我的老婆!我孩子的妈!你他妈离她远点!再让我看到你跟她纠缠不清,我弄死你!”
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眼睛里全是血丝。
宋远擦了擦嘴角的血,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有愤怒,有不屑,还有一丝……怜悯。
“我们之间的事情,跟你想的不一样。”他平静地说道,“我和静静,是清白的。”
“清白?”我笑了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,“你们他妈的都亲上了,还跟我说清白?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?”
“林涛!你别说了!”陈静哭着喊道,“我们回家说,好不好?你别在这里闹了!”
“回家?”我看着她,“哪个家?那个你用来逃避现实,用来给我演戏的家吗?陈静,我佩服你,你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,骗了我十五年?”
我把她拽到车边,粗暴地塞了进去。
然后,我最后看了一眼宋远。
他站在原地,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,那个闯入他们爱情故事的第三者。
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无比荒谬,又无比悲凉。
回家的路上,我们一路无话。
车里的气氛,压抑得让人窒息。
陈静一直在低声地哭。
我握着方向盘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离婚。
必须离婚。
我一秒钟都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。
回到家,方方还没睡,在客厅看电视。
看到我们,他高兴地喊:“爸,妈,你们回来啦!”
陈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方方,先回房间写作业,爸爸妈妈有话要说。”
方方乖巧地“哦”了一声,回了房间。
客厅里,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我没有开灯,任由黑暗将我们吞噬。
“说吧。”我靠在沙发上,声音冰冷,“你想怎么解释。”
陈静站在客厅中央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“林涛,对不起。”她开口,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“对不起?”我冷笑,“你觉得一句对不起,就能抹掉这二十年的欺骗吗?”
“我和他,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。我们……我们只是朋友。”
“朋友?”我提高了音量,“朋友会上床吗?朋友会让你在日记里写‘我完了’吗?陈-静,你把我当傻子,也得有个限度!”
她浑身一震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“你……你看了我的日记?”
“对,我看了。”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“我不但看了,我还看得清清楚楚!你跟他的每一个细节,你对我的每一次敷衍,我都看得一清二楚!”
她的脸,彻底失去了血色。
她大概没想到,我-会发现她隐藏最深的秘密。
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事实摆在眼前,任何解释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“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我站起来,从茶几下面,拿出纸和笔,扔在她面前,“写吧。”
“写……写什么?”
“离婚协议。”
这三个字,我说得异常平静。
陈静的身体,剧烈地晃了一下,几乎要站不稳。
她扶着沙发扶手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。
“林涛,不要……不要这样,好不好?我们不要离婚。”
“不离婚?”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,“不离婚,难道还留着你,让你继续给我戴绿帽子吗?陈静,我林涛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,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!”
“我没有!我真的没有!”她哭着摇头,“我和宋远,真的只有那一次……那次之后,我们就说清楚了,以后只做朋友。我今天去找他,只是想把话说清楚,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!”
“说得真好听。”我鼓了鼓掌,“你猜我信吗?”
“是真的!林涛,你相信我!我承认,我心里……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他。但那只是过去!我嫁给了你,我就是你的妻子,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你,背叛这个家!”
“你没想过背叛?”我一步步逼近她,眼神像刀子一样,“那你告诉我,你在日记里写,嫁给我只是因为我‘踏实’、‘有房’,这是什么意思?你告诉我,你怀孕的时候,想这个孩子如果是他的就好了,这又是什么意思?你告诉我,我给你过生日,你却只记得他送你的画,这他妈的又算什么意思!”
我每问一句,她的脸色就白一分。
到最后,她已经毫无血色,只能无力地辩解:
“那只是……那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……是我一个人的情绪……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……”
“精神出轨,就不是出轨了吗?”我抓住她的肩膀,用力地摇晃,“陈静,你知不知道,这比肉体出轨,更让我恶心!这十五年,你跟我同床共枕,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!你把我当什么了?冤大-头吗?”
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。
我吼叫着,咆哮着,像一头受伤的野兽。
陈静被我吓坏了,只是不停地哭,不停地说“对不起”。
“我不要你的对不起!”我甩开她,指着门口,“你现在就给我滚!我不想再看到你!”
她跌坐在地上,泣不成声。
“林涛……你让我去哪儿……方方怎么办……”
“方方是我儿子,不用你操心!”我红着眼睛说,“你走!马上走!”
就在这时,方方的房门,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他站在门口,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。
“爸,妈,你们在吵架吗?”
他稚嫩的声音,像一盆冷水,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怒火。
我看着儿子,又看看瘫坐在地上的陈静。
心里一阵绞痛。
我怎么能……怎么能在孩子面前,说出这么残忍的话。
陈静也看到了方方,她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我走过去,把方方抱起来。
“没事,方方。爸爸妈妈在讨论事情,声音大了点。你快回房间睡觉。”
我把他抱回房间,给他盖好被子。
“爸,妈妈哭了。”方方小声说。
“嗯,妈妈有点不舒服。睡一觉就好了。”我摸了摸他的头。
从方方房间出来,陈静还坐在地上。
客厅里,一片死寂。
我没有再看她,径直走进了书房,反锁了门。
那一晚,我没有睡。
我在书房里,抽了一整夜的烟。
天亮的时候,烟灰缸里,已经堆满了烟头。
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这个婚,必须离。
但不是现在。
至少,要等到方方考上高中。
这两年,为了孩子,我忍。
我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
陈静蜷缩在沙发上,好像睡着了,眼角还挂着泪痕。
我没有叫醒她,自己去厨房,煮了两碗面。
一碗给我,一碗给方-方。
从那天起,我们之间,开始了一种诡异的和平。
我们不再吵架,甚至很少说话。
在方方面前,我们努力扮演着一对恩爱的父母。
我们会一起陪他写作业,一起参加他的家长会,一起带他去游乐园。
但只要方方不在,我们就会立刻变成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我们分房睡了。
我睡书房,她睡卧室。
家里的开销,我照常给。
她做的饭,我也照常吃。
但我们之间,再也没有任何交流。
那种感觉,就像是两个合租的室友,被一纸婚约束缚在同一个屋檐下。
我知道,她在煎熬。
我也一样。
我每天看着她,都会想起那些日记,想起那个叫宋远的男人。
那种感觉,像是有无数只蚂蚁,在啃噬我的心脏。
我开始酗酒。
每天下班,我都会去酒吧喝几杯,喝到半醉,才肯回家。
只有酒精,才能让我暂时忘记那些痛苦。
周胖劝过我好几次。
“涛子,你这样不行。要么就离,要么就好好过。你这么折磨自己,也折磨她,何必呢?”
我何尝不知道。
可我做不到。
我恨她,恨她的欺骗,恨她的背叛。
但同时,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,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,我心里又会有一丝不忍。
毕竟,是十五年的夫妻。
我们之间,除了谎言,也曾有过温情。
她在我生病的时候,也曾衣不解带地照顾我。
在我创业失败,最落魄的时候,也曾不离不弃地陪着我。
我甚至开始反思自己。
我是不是也有错?
我是不是真的像她日记里写的那样,太“实际”,太不懂她?
我只知道给她钱,给她安稳的生活,却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,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。
如果我早一点发现,早一点沟通,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?
可这些想法,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怨恨所取代。
不。
错的不是我。
无论如何,她都不该欺骗我。
不该一边享受着我提供的安稳,一边在心里,为另一个男人保留着位置。
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。
日子,就在这种扭曲的平静中,一天天过去。
直到有一天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,是一个男人的声音。
“喂,请问是林涛先生吗?”
“是我,你哪位?”
“我叫宋远。”
听到这个名字,我的手,猛地攥紧了手机。
“我找你,是想谈谈关于陈静的事情。”他的声音,很平静。
“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。”我冷冷地说道,就想挂电话。
“请等一下。”他急忙说,“我知道你恨我,也恨她。但有些事,我想你可能误会了。”
“误会?”我冷笑,“我亲眼看到你们搂在一起,这也是误会吗?”
电话那头,沉默了几秒。
“如果你愿意见我一面,我会把所有事情,都告诉你。”
我本来想拒绝。
但心里,却有一个声音在说,去吧,去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。
也许,我是想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。
我们约在一家茶馆。
我见到了宋远。
他比那天晚上看起来,要憔悴一些。
眼角有淡淡的乌青,应该是我那一拳留下的。
“谢谢你肯来。”他给我倒了杯茶。
我没碰。
“有话快说,我没那么多时间。”
他看着我,苦笑了一下。
“林先生,我知道,在你眼里,我是一个拆散你们家庭的第三者。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我反问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我和静静,认识在你们之前。我们是彼此的初恋。那段感情,很美好,也很……不切实际。”
他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。
和他日记里写的,差不多。
大学时的热恋,毕业时的现实。
“当年,是我太幼稚了。我以为有爱情就够了,但我给不了她任何保障。她选择你,我虽然痛苦,但我理解。”
“所以,你就等了她二十年,等到了我功成名就,你再来摘桃子?”我讽刺道。
他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的。我们重逢,是个意外。一开始,我们真的只是当普通朋友在联系。我承认,我心里还爱着她。我也能感觉到,她对我,也还有感情。”
“所以你们就旧情复燃了?”
“没有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很认真地说,“那次在画室,我吻了她,是我冲动了。事后,我很后悔。静静也很明确地拒绝了我。”
“拒绝?”我不信,“她日记里可不是这么写的。”
“她告诉你了?”宋远有些惊讶。
“她没说,我自己看的。”
宋远愣了一下,随即释然地笑了。
“原来是这样。难怪……难怪那天你反应那么大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:
“她日记里写的,是她那一刻最真实的感受。她确实动摇了。但动摇,不代表她会选择我。那天之后,她就跟我说,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她说,她有丈夫,有孩子,有自己的家庭。她不能对不起你。”
“那你们那天下午,又是在干什么?”
“那天,是我最后一次约她。我想把我为她画的那幅画送给她,就当是……给我们逝去的青春,画上一个句号。我跟她说,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,去国外定居了。以后,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。”
“我揽她那一下,只是一个告别的拥抱。朋友式的。没想到,被你看到了。”
他说得很诚恳。
但我不知道该不该信。
“你现在跟我说这些,是什么意思?想让我原谅她?”
“不。”宋远摇了摇头,“我没有这个资格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陈静她,其实很爱你。”
“爱我?”我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。
“是的。”宋远很肯定地说,“她跟我说过很多次。她说,你虽然不懂浪漫,但你给了她一个家。她说,你虽然脾气不好,但你对她,对孩子,是真心的好。她说,跟我在一起,是风花雪月,是梦。但是你,才是她实实在在的人间。”
“她说,她这辈子,最对不起的人,就是你。她骗了你,她心里一直藏着我,这对你不公平。她想跟你坦白,但她又害怕……害怕失去你,失去这个家。”
宋远的话,像一块块石头,投进我死水一般的心湖。
我看着他,半天说不出话。
“我今天来找你,不是为了乞求你的原谅。我只是觉得,你们不该因为我,走到这一步。陈静是个好女人,她值得被爱。而那个能给她幸福的人,是你,不是我。”
说完,他站起来,对我鞠了一躬。
“林先生,对不起。我为我曾经的冲动和自私,向你道歉。希望你们……能好好的。”
他走了。
茶馆里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桌上的茶,已经凉了。
我坐在那里,想了很多。
想起陈静这些年的付出。
想起我们刚结婚时,一起吃苦的日子。
想起方方出生时,我们俩抱着他,又哭又笑的样子。
想起我们一起装修房子,为了一块瓷砖的颜色,都能吵上半天。
那些画面,那么真实,那么温暖。
难道,这一切,真的都可以被一本尘封的日记,彻底否定吗?
我开始动摇了。
回到家,陈静正在厨房做饭。
听到我开门,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有些闪躲。
“回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
我换了鞋,走到厨房门口,靠在门框上,看着她忙碌的背影。
她瘦了很多,腰身都细了一圈。
“今天……宋远来找我了。”我平静地说道。
她的身体,明显地僵了一下。
手里的锅铲,差点掉在地上。
她转过身,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“他都跟我说了。”我继续说。
她的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林涛,我……”
“你不用说了。”我打断她,“我知道,你心里苦。”
一句话,让她的眼泪,决了堤。
她捂着脸,蹲在地上,哭得像个孩子。
压抑了这么多天的委屈、愧疚、害怕,在这一刻,全部爆发了出来。
我走过去,蹲下身,轻轻地抱住了她。
她在我怀里,哭得更凶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林涛……真的对不起……”她一遍遍地重复着。
我拍着她的背,什么都没说。
我知道,有些伤痕,一旦造成,就永远无法消失。
信任这东西,碎了,就很难再拼回原来的样子。
我们之间,回不去了。
回不到那个相安无事、彼此信任的过去了。
但或许,我们可以走向一个新的未来。
一个充满了裂痕,但依然愿意彼此扶持、共同面对的未来。
那天晚上,我把书房里的东西,都搬回了卧室。
陈静看着我,眼里有惊讶,有欣喜,还有一丝小心翼翼。
我躺在床上,我们中间,依然隔着一段距离。
“睡吧。”我说。
“嗯。”她小声应着。
关了灯,黑暗中,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。
良久。
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,轻轻地,试探性地,碰了碰我的胳膊。
然后,握住了我的手。
我没有挣开。
我反手,握紧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,在微微颤抖。
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。
也许,我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,慢慢修复这段关系。
也许,这道裂痕,会永远存在,时不时地提醒我们,曾经发生过什么。
但我知道,这一刻,我不想放手。
因为这个女人,她不仅仅是我青春的谎言,她也是我中年的依靠。
因为这个家,它不仅仅是欺骗的产物,它也是我十五年心血的凝聚。
因为那个躺在隔壁房间的孩子,他是我生命的延续,是我们共同的责任。
生活,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。
婚姻,更是充满了妥协和算计,也充满了温情和依赖。
我打开床头灯,看到陈静正看着我,满脸泪痕。
我伸手,帮她擦掉眼泪。
“以后,别再写日记了。”我说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嗯。”
“有什么话,直接跟我说。”
“好。”
我看着她,忽然笑了。
“还有,我的生日,你以后要是再记错,就死定了。”
她破涕为笑,捶了我一下。
窗外,夜色正浓。
我知道,我们之间那场长达二十年的“惊蛰”,终于过去了。
而属于我们两个人的,真正的春天,或许,才刚刚开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