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。
阳光很好,透过客厅的落地窗,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暖黄。
我老婆林晚,正在厨房里慢悠悠地煲汤,骨头的香气混着玉米的甜,丝丝缕缕地往外钻。
我呢,在找一份旧的房产合同。
我们家那个储物间,塞得像个沙丁鱼罐头,找点东西全凭缘分。
我搬开一摞旧杂志,灰尘呛得我打了个喷嚏,就在箱子最底下,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方块。
不是我以为的文件袋。
是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,带一把小小的、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。
锁着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这本子我从没见过。
林晚不是个写日记的人,至少,我认识她的这十五年里,她不是。
她的一切都清爽、直接,像她的人一样,有什么事,她会直接说。
我把本子拿出来,掂了掂,不厚,但很有分量。
锁眼很小,我试着用曲别针捅了捅,没用。
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,像蚂蚁一样,开始啃噬我的理智。
我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了我的外套内袋。
心脏跳得有点快,像做了贼。
“找到了吗?”林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,温柔得像那锅汤的蒸汽。
“没呢,太乱了,回头再说吧。”我应了一声,声音有点发干。
那天晚上,等林晚和女儿都睡了,我一个人在书房里,对着那把小铜锁发呆。
最后,我没能忍住。
我找了把小号的尖嘴钳,对着那脆弱的锁扣,轻轻一绞。
“咔哒”一声,在寂静的夜里,像一声惊雷。
锁开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,翻开了第一页。
娟秀的字迹,是林晚的,我认得。
日期,是二十年前的秋天。
“今天,我又见到他了。许峰。”
许峰?
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很久的石子,突然被投进了我平静的湖心。
我记起来了。
是林晚的高中同学,也是她的初恋。
我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人,林晚提过一两次,轻描淡写,说是年少无知。
我从没放在心上。
谁还没点过去呢?
可日记本里的每一个字,都在朝我叫嚣,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“他瘦了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站在画室门口抽烟。看到我,他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。还是那个样子,好像全世界的风都吹不进他的眼睛里。”
“他说,他要去北京考美院了。我没说话,我怕一开口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”
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。
我的手在抖。
那里面,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林晚。
她热烈、敏感,会因为许峰的一句话脸红心跳,会因为他皱一下眉而整晚睡不着。
他们一起逃课,去山顶看日出。
他们在废弃的铁轨上,走了一整个下午。
许峰送给她第一支玫瑰,就夹在这本日记里,已经干枯成一片暗红色的标本。
我甚至能闻到那跨越了二十年的,腐朽的香气。
我看到了我的名字。
是在日记的后半部分。
“爸妈给我介绍了陈阳,一个高中老师,人很稳重,对我很好。他们说,许峰那种漂泊不定的人,给不了我安稳。”
“陈阳向我求婚了。我看着他手里的戒指,脑子里想的却是许峰。如果当年,他也这么勇敢一次,会不会不一样?”
“我答应了。我想,人总要学着长大,学着和生活和解。”
和解?
原来我们的婚姻,对她来说,只是一场“和解”。
我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,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
我抬头看着书房墙上我们的结婚照。
照片里,林晚笑得温婉,依偎在我身边。
我当时觉得,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。
现在看来,那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讽刺。
我接着往下看。
结婚后的记录,断断续续。
“今天女儿满月,陈阳抱着她,笑得像个傻子。我看着他们,忽然觉得,这样也很好。很安稳,很踏实。”
“许峰从北京回来了,开了个小画室。我们见了一面,在一家咖啡馆。他还是老样子,聊起画画,眼睛里有光。他说他还没结婚,也可能一辈子不结了。我没敢告诉他,我有时候会梦见他。”
我的呼吸停滞了。
他们见了面。
在我不知道的时候。
“陈阳工作越来越忙,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。有时候,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,可以一晚上不说一句话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有婚姻的常态。”
“今天和陈阳吵架了,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我摔门出去,不知不觉走到了许峰的画室楼下。我没上去,站了很久,直到手脚冰凉。”
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。
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,在那些我以为平淡如水的日子里,一直有另一个男人的影子。
他像一根刺,扎在我的婚姻里,扎在林晚的心里。
而我,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,像个傻子一样,一无所知。
最近的一篇,是上个月。
“许峰病了,很重。医生说,可能时间不多了。我去看他,他瘦得脱了相,还在笑,说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。我坐在他床边,握着他的手,二十年的时光,好像一瞬间就过去了。我对他说,下辈子,你早点来找我,别让我等那么久。”
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我把日记本合上,力气大得指节都发白了。
原来,不止是过去。
是现在。
是现在进行时。
二十年。
从她认识我之前,到我们结婚生女,这整整二十年,她的心里,一直装着另一个人。
我算什么?
一个安全的选项?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?一个……备胎?
不,连备胎都算不上。
我只是她向生活妥协的证明。
我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
凌晨四点的城市,一片死寂。
我看着玻璃里自己那张扭曲的脸,觉得陌生又可笑。
陈阳,四十二岁,重点高中历史老师,学生敬重,家庭和睦。
多么可笑。
我引以为傲的一切,原来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。
第二天早上,我没能像往常一样起来做早饭。
我装睡。
林晚起床的动静很轻,她总是这样,怕吵醒我。
我能感觉到她站在床边看了我一会儿。
搁在以前,我会觉得那是爱和关心。
现在,我只觉得像一种审视,一种怜悯。
她是在透过我,看谁的影子吗?
饭桌上,气氛很沉闷。
女儿陈念察觉到了。
“爸,你脸色怎么这么差?不舒服吗?”
我摇摇头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没事,可能昨晚没睡好。”
林晚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探究。
“是不是累着了?要不今天请个假吧。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。
我却觉得刺耳。
这种温柔,是不是也分给了另一个人?
是不是对着那个叫许峰的男人,她会更温柔?
我没说话,低头喝粥。
一整天,我都魂不守舍。
课上,我讲到宋代的词人,讲到柳永的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。
讲着讲着,我看着下面那些青春洋溢的脸,忽然就讲不下去了。
我满脑子都是日记里的那些句子。
“他说,他要去北京考美院了。我没说话,我怕一开口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”
原来,林晚也曾有过那样为爱奋不顾身的时刻。
只是,对象不是我。
下午,我破天荒地提前回了家。
林晚不在,女儿也还没放学。
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屋子里转悠。
这个家,每一个角落都有我和她的痕迹。
玄关处她给我准备的拖鞋,阳台上她种的花,厨房里我们一起买的围裙。
曾经,这些都是幸福的象征。
现在,它们像一个个无情的嘲讽。
我走进了我们的卧室。
我打开她的衣柜。
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,按颜色分类,是她一贯的风格。
在衣柜的最深处,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。
我从来没注意过。
我打开它。
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首饰。
是一沓速写。
画上,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,眉眼弯弯,扎着马尾。
是年轻时的林晚。
每一张画的右下角,都有一个签名。
龙飞凤舞的两个字:许峰。
还有一张合影。
照片已经泛黄。
年轻的林晚和许峰,并肩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,笑得灿烂。
阳光透过树叶,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。
我把照片狠狠地攥在手里,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。
原来,她一直留着这些。
就藏在我眼皮子底下。
藏在我们的卧室里。
晚上,林晚回来了。
她看到我坐在沙发上,愣了一下。
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?”
“嗯,学校没事。”我看着她,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。
可是没有。
她的表情和往常一样,平静,温和。
她放下包,开始换鞋,准备去做饭。
“晚上想吃什么?冰箱里有鱼。”
我看着她的背影,忽然觉得一阵恶心。
一个女人,怎么可以把生活和内心,分割得如此清晰?
她可以一边为另一个男人牵肠挂肚,一边若无其事地为我洗手作羹汤。
“林晚。”我叫住她。
她回过头,有点疑惑地看着我。
“我们……是不是很久没好好聊过了?”我的声音沙哑。
她笑了,走过来,想挽我的胳膊。
“怎么了?今天这么感性。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?”
我躲开了她的手。
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空气,一瞬间凝固了。
“许峰是谁?”
我终于问出了口。
这三个字,像三颗子弹,击碎了我们之间维持了十五年的平静假象。
林晚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那是我从未见过的,一种极致的慌乱和脆弱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……”
“我在储物间,看到了你的日记。”我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。
她的身体晃了一下,扶住了旁边的鞋柜才站稳。
眼泪,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。
不是嚎啕大哭,就是那么无声地,一串一串地往下掉。
我看着她哭,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,只有一片荒芜的疼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陈阳,对不起。”
对不起?
二十年的精神出轨,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?
“为什么?”我问她,“为什么要瞒着我?为什么要一边和我结婚,一边心里还装着他?”
“我……”她哽咽着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你爱他,是不是?”我步步紧逼,每一个字都像刀子,先捅向她,再捅向我自己。
她闭上眼睛,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那是一种默认。
我笑了。
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?林晚,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嫁给我?”
“因为我爸妈喜欢你,因为你稳重,能给我一个家。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,“也因为……因为我知道,你是个好人。你不会伤害我。”
好人。
我这辈子,第一次这么痛恨这个词。
就因为我是个好人,所以我就活该被欺骗?就因为我能给你一个家,所以我就得接受我的妻子心里装着别人?
“那他呢?他给不了你吗?”
“他……他的世界里只有画画。”林晚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,“他可以为了采风,一个人去西藏待半年。他可以为了买一块好的画布,饿上三天肚子。他……给不了我想要的安稳。”
“所以,你选择了我这个‘安稳’,然后把你的爱情,你的灵魂,都留给了他?”
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林晚被我吓到了,瑟缩了一下。
“我没有……陈阳,我对你,不是假的。”她急切地想解释,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,很踏实,很温暖。我依赖你,我……我也爱你。只是,那是不一样的。”
不一样。
多好的借口。
一种是柴米油盐的亲情,一种是刻骨铭心的爱情。
她分得真清楚。
也真残忍。
“他生病了,是吗?”我问出了最后一个,也是最让我耿耿于怀的问题。
林晚的眼神黯淡下去,点了点头。
“你去看他了?”
她又点了点头。
“你们……”我后面的话问不出口,那太羞辱了。
她好像明白了,拼命摇头:“没有!陈阳,我们什么都没有!我们只是……只是像老朋友一样,说了说话。我发誓!”
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,忽然觉得很累。
真的。
前所未有的疲惫。
争吵,质问,好像都没有意义了。
事实就摆在那里。
一个写满了二十年爱恋的日记本。
一个藏了二十年秘密的女人。
一个被蒙在鼓里十五年的,可笑的丈夫。
“我们……先分开一段时间吧。”我说。
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,被抽空了。
林晚猛地抬头看我,满眼的不可置信。
“不……不要,陈阳,你别这样。”她冲过来,抓住我的手,“我错了,我知道我错了。你别不要我,别不要这个家。”
她的手很凉,还在发抖。
我一根一根地,掰开了她的手指。
“我需要冷静一下。”
“你也需要想一想,你到底想要什么。”
那天晚上,我搬去了书房。
我们开始了分居。
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分居。
我们不再说话,甚至避免眼神接触。
家里安静得可怕。
女儿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。
她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爸,你和妈吵架了?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。
难道要告诉她,你的妈妈,心里爱着另一个男人,爱了二十年?
我只能摸摸她的头,说:“大人之间的事情,你别管,好好学习。”
陈念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另一边紧闭的房门,没再问什么。
但那之后,她也变得沉默了。
这个家,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冰给冻住了。
我开始失眠。
整夜整夜地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。
日记里的那些字,像魔咒一样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十五年的点点滴滴,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。
我想起,有一年我们去旅游,路过一个画展,林晚在门口站了很久,最后还是没进去。
我想起,她有时候会看着窗外发呆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我想起,她有一只很旧的钢笔,从来不怎么用,却一直放在床头柜里。那支笔,是不是也是许峰送的?
我越想,心就越冷。
我发现,我根本不了解我的妻子。
或者说,我只了解她想让我了解的那一面。
一个星期后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虚弱,带着重重的喘息。
“喂,是……陈阳老师吗?”
“我是,请问你是?”
“我是许峰。”
我的手,猛地攥紧了手机。
是他。
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?是林晚给他的?
“我知道,你可能不想听到我的声音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笑,“是林晚来看我的时候,我偷偷记下了你的号码。从她的通话记录里。”
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我想……和你见一面。”他说,“有些事,我觉得我应该亲口跟你说。”
我本能地想拒绝。
我为什么要见他?见这个毁了我生活的人?
可是,一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。
我想看看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,能让林晚记挂二十年。
我们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茶馆。
我到的时候,他已经在了,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。
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憔悴。
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,穿着宽大的病号服,脸色蜡黄。
只有那双眼睛,还很亮。
亮得像日记里描述的那样,“好像全世界的风都吹不进他的眼睛里”。
他看到我,挣扎着想站起来,被我摆手制止了。
“坐吧。”
服务员过来,我给他点了一杯热牛奶,给自己点了一杯苦咖啡。
我们相对无言,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。
最后,还是他先开了口。
“对不起。”
又是这三个字。
我发现,这对“灵魂伴侣”,连道歉都用同一个词。
“我和小晚的事,让你困扰了。”
他叫她“小晚”。
那么亲昵,那么自然。
而我,一直叫她“林晚”。
“困扰?”我冷笑一声,“许先生,你这个词用得太轻了。”
他没有反驳,只是低头,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“我知道,我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很诚恳,“我今天找你,不是为了求你原谅,我没那个资格。”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,林晚她……是个好女人。”
我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泼到他脸上去。
“好女人?”我反问,“一个瞒着丈夫,和初恋纠缠不清二十年的女人,你管这叫好女人?”
“纠缠不清的人是我,不是她。”许峰打断了我,“从我回来之后,一直是我主动联系她。她大部分时间,都在拒绝我。”
“那本日记呢?那里面写的,也是你逼她的?”
许峰愣住了。
“日记?”
“看来她没告诉你。”我扯了扯嘴角,“一本记录了你们二十年‘伟大爱情’的日记,就在我们家的储物间里。”
许峰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几乎喘不上气。
我冷眼看着他,没有一点同情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过来。
“那……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他声音嘶哑地说,“陈阳,我承认,我爱了她很多年。我也承认,我曾经想过,要把她从你身边抢回来。”
“但是我没有。”
“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他看着我,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“因为有一次,我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散步。你牵着你女儿,林晚跟在你身边,你们在为什么事笑得很开心。阳光打在她脸上,那种表情,是我从来没见过的。”
“那是一种……很安稳,很满足的表情。”
“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。我能给她的,是风花雪月,是激情,是画里虚无缥缥的远方。而你能给她的,是家,是热腾腾的饭菜,是孩子睡着后一盏温暖的灯。”
“我给不了她这些。所以我放手了。”
“这些年,我们只是偶尔见一面,像老朋友一样。我发誓,我们之间,清清白白。”
“至于她心里怎么想……那是我控制不了的,或许,也是她自己控制不了的。人有时候,心里会留一个角落,放一些回不去的人和事。那不代表,她不珍惜眼前的一切。”
他说得很慢,很吃力。
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。
什么狗屁理论!
什么心里的角落!
这不就是精神出轨的文艺版说辞吗?
“说完了?”我问他。
他点了点头。
“说完了,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。”我站起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“第一,不管你怎么美化,你们的行为,就是背叛。对我,对我的家庭,都是。”
“第二,林晚是我的妻子,以后,我不希望你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。”
“第三,你的病,我很同情。但这是你的事,与我们无关。别再拿这个当借口,来打扰我们的生活。”
说完,我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钱,拍在桌子上。
“你的牛奶,我请了。就当是……给你们逝去的青春,上柱香吧。”
我转身就走,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。
走出茶馆,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。
我以为,见了许峰,和他摊牌,我心里会痛快一点。
可是没有。
反而更堵了。
他的那番话,像一根新的刺,扎进了我的心里。
他说,林晚和我在一起时,脸上有一种安稳满足的表情。
是真的吗?
还是他为了让我好过一点,编出来的谎言?
我开始怀疑一切。
回到家,林晚坐在客厅里,像是在等我。
她看到我,站了起来,眼神里充满了不安。
“你……去哪了?”
“见了你的老情人。”我把钥匙扔在鞋柜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林晚的脸又白了。
“他找你了?”
“怎么?怕他说出点什么你没告诉我的事?”我讥讽道。
“我没有!”她急了,“陈阳,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话?”
“那我该怎么样说话?心平气和地跟你讨论,你和你的初恋,到底谁爱谁多一点吗?”
“陈阳!”
“别叫我!”我终于爆发了,“林晚,我受够了!我受够了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!我受够了活在一个谎言里!”
“我到底算什么?你告诉我!我是不是只是你找的一个饭票,一个给你女儿提供父爱的工具?”
我的质问,像一把把尖刀。
林晚被我逼得连连后退,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。
她看着我,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,但这一次,她没有让它流下来。
她只是看着我,眼神里是失望,是悲哀。
“陈"阳,”她开口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“在你心里,我们这十五年的夫妻,就只是这样吗?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
“不是。”她摇了摇头,“我承认,我心里有许峰的位置。那是我的青春,是我的一部分,我没办法把它挖掉。瞒着你,是我不对。我怕你知道了会多想,会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。是我自私,是我懦弱。”
“但是,这十五年,我对你,对这个家,是真心的。”
“我为你洗衣服做饭,是真心的。你生病时,我通宵照顾你,是真心的。女儿开家长会,我怕你累,自己一个人去,是真心的。你评职称,我比你还紧张,也是真心的。”
“你以为,一个女人,可以伪装十五年吗?可以把每一天都当成戏来演吗?”
“陈阳,你可以不信我,但你不能……不能这样践踏我们这十五年。”
她说完,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。
我愣住了。
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林晚。
不柔弱,不退缩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。
她说的话,每一个字,都砸在我的心上。
是啊。
这十五年,难道都是假的吗?
那些深夜等我回家的灯,那些为我熨烫平整的衬衫,那些我生病时递到嘴边的药和水……
如果这些都是演戏,那她该是多好的一个演员?
我的心里,第一次,有了一丝动摇。
就在这时,陈念的房门开了。
她穿着校服,背着书包,站在门口。
她不知道听了多久。
她的脸上一片平静,平静得让人心慌。
“爸,妈。”她开口,“你们要离婚吗?”
我和林晚,都僵住了。
“念念,你……”林晚想过去拉她。
陈念躲开了。
“我听到了。”她说,“那个叔叔,许峰,我也知道。”
我和林晚都震惊地看着她。
“上个月,我看到妈妈去医院了。我不放心,就跟了过去。我看到她和一个很瘦的叔叔说话,她哭了。”
“后来,我……我偷偷看了妈妈的手机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吵什么。”
陈念看着我们,眼睛里没有眼泪,只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冷静。
“如果你们觉得在一起不开心,就分开吧。”
“我长大了,我能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只是,能不能……等到我高考完?”
说完,她转身回了房间,关上了门。
我和林晚,站在客厅里,像两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。
女儿的话,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捅破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伪装和体面。
我们把我们的不堪,血淋淋地,展示在了最不该看到的人面前。
那一晚,我和林晚,第一次,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。
没有争吵,没有指责。
只有沉默。
很久之后,林晚开口了。
“对不起,陈阳。把念念卷进来,是我的错。”
我摇了摇头:“不全是你的错,我也有。”
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,没有那么偏激,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。
“许峰……快不行了。”林晚低声说,“是肝癌晚期。”
我心里一震。
“他今天找我了。”我说。
林晚抬头看我,有些惊讶。
我把我和许峰见面的事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。
包括他说的那些话。
林晚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
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。”她说,“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。”
她的语气里,带着一丝我无法分辨的,是怀念,还是悲伤。
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,立刻被嫉妒和愤怒冲昏头脑。
我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“陈阳,我们……真的要走到离婚那一步吗?”她问我,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。
我看着她。
灯光下,我才发现,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,鬓角也藏着几根白发。
我们都不再年轻了。
我们一起,走过了十五年。
人生,能有几个十五年?
离婚?
这个词,我从来没想过。
我爱她吗?
我当然爱她。
如果不爱,我又怎么会这么痛?
可是,那根刺,已经扎下了。
我还能假装它不存在吗?我还能像以前一样,毫无芥蒂地和她生活在一起吗?
我不知道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诚实地回答她。
“给我点时间,也给你点时间。我们都好好想一想。”
“为了念念,高考前,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,好吗?”
林晚点了点头,眼圈红了。
那之后,我们开始扮演一对“恩爱”的夫妻。
至少,在女儿面前是这样。
我们会一起吃饭,会讨论她的学习,会像以前一样,周末带她出去散心。
只是,当女儿不在的时候,我们之间,依然是冰冷的沉默。
那种感觉很奇怪。
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,睡在同一个屋檐下,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我开始观察林晚。
不是那种带着猜忌和审视的观察。
而是,试着去了解一个,我以为我很熟悉,但其实很陌生的女人。
我发现,她会偷偷地哭。
在厨房,在阳台,在洗手间。
她以为我不知道。
我发现,她瘦了很多,吃饭也只是勉强吃几口。
她开始失眠,和我一样。
有时候半夜,我能听到她从卧室出来,在客厅一坐就是一整晚。
我心里,说不出的难受。
我恨她,也心疼她。
这两种情绪,在我心里反复拉扯,快要把我撕裂。
一个月后,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。
是许峰的护工打来的。
她说,许峰想在临走前,再见我一面。
我犹豫了很久,最后还是去了。
这一次,他躺在病床上,身上插着各种管子,已经说不出话了。
看到我,他浑浊的眼睛里,亮了一下。
他用尽全身力气,抬起手指,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画夹。
我拿过来,打开。
里面,是一幅幅的画。
画的,不是年轻时的林晚。
而是我们一家三口。
有我们在公园散步的背影。
有我送女儿上学的场景。
有林晚在菜市场买菜的样子。
画风很温暖,色彩很明亮。
每一张画的旁边,都有一行小字。
“她笑得很幸福,这样就够了。”
“这是她选择的生活,我该祝福。”
“陈阳是个好丈夫,好父亲。”
我一页一页地翻着,手抖得不成样子。
最后一页,是一张未完成的画。
画上,是我和林晚,头发花白,坐在摇椅上,看着夕阳。
旁边写着:“请你,替我好好爱她。”
我的眼泪,终于忍不住,掉了下来。
滴在画纸上,晕开了一片水渍。
我终于明白,这个男人,对林晚的爱,是成全,是放手。
他不是我的敌人。
他只是一个,爱了林晚一辈子的,可怜人。
三天后,许峰去世了。
林晚去参加了他的葬礼。
是我送她去的。
我没有进去,就在外面车里等她。
她出来的时候,眼睛肿得像核桃,但表情很平静。
回家的路上,她一直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
快到家时,她忽然开口。
“陈阳,我们离婚吧。”
我猛地踩下刹车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们离婚吧。”她转过头,看着我,眼神异常认真,“这一个月,我想了很多。”
“许峰走了,我心里那个角落,也空了。我不否认,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。”
“但同时,我也觉得,这对你太不公平了。”
“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女人。而不是像我这样,心里还装着别人的人。”
“我不想再这样自私地拖着你了。你是个好人,应该有更好的生活。”
我看着她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折磨了她一个月,也折磨了自己一个月。
我以为,我会恨她一辈子。
我以为,我们之间,再也回不去了。
可是,当她真的说出“离婚”这两个字的时候,我心里,第一个反应,不是解脱。
是恐慌。
是铺天盖地的,害怕失去她的恐慌。
我发现,就算她欺骗了我,就算她心里有别人。
我还是,爱她。
深入骨髓,无法分割。
“如果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声音嘶哑,“如果我说,我不在意了呢?”
林晚愣住了。
“那本日记,我后来又看了一遍。”我说。
“我看到了你刚嫁给我时的不安,看到了你生下念念时的喜悦,看到了我们为生活琐事争吵时你的委屈,也看到了,你写下‘这样也很好,很安稳,很踏实’时的那种,努力说服自己,也慢慢接受现实的心情。”
“林晚,人不是一张白纸。谁没有过去?谁心里没有一点遗憾?”
“我承认,我嫉妒,我愤怒。因为我觉得,你的青春,你的爱情,都给了别人。我得到的,只是一个妥协的结果。”
“但是,许峰的那些画,让我明白了。”
“他给你的,是回忆。而我给你的,是生活。是未来。”
“回忆很重要,但生活,更重要。”
我伸出手,握住了她冰凉的手。
“我们,不要再互相折磨了,好不好?”
“我们还有念念,我们还有下半辈子。”
“把过去,就当成一个故事。听完了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林晚看着我,眼泪再次决堤。
这一次,不是痛苦,不是愧疚。
我看到,她的眼睛里,重新有了光。
她反手,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“陈阳……”她泣不成声,“谢谢你。”
那天,我们回家后,林晚当着我的面,把那本日记,和那个装着速写的木盒子,一起放进了壁炉。
蓝色的火苗,舔舐着泛黄的纸张。
那些属于过去的,热烈的,痛苦的,遗憾的文字和画面,一点一点,化为灰烬。
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,我们一起,看着那团火,安静地燃烧。
我知道,有些东西,永远不会真的消失。
那道伤疤,会一直在那里。
但我们,都选择了往前看。
生活,还要继续。
第二天,是周末。
阳光很好。
我和林晚,像往常一样,去敲女儿的房门。
“念念,起床了,今天我们去植物园。”
房门打开,陈念看着我们,又看了看我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。
她愣了一下,然后,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,第一个真心的笑容。
“好啊。”
阳光透过窗户,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。
很暖。
我知道,我们的家,不会再回到过去那种“完美”的状态了。
但或许,一个接受了不完美,依然选择彼此的家,会更坚固。
因为,它建立在理解和宽恕之上。
而不是,一无所知的幸福假象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