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风先于海水撞入了怀抱,裹挟着咸腥的气息,吹得我的衣襟猎猎作响。我赤脚踩在沙滩上,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,如同无数细小的炭火灼烧着脚掌,我竟觉得这灼痛中竟掺杂着某种奇异的熨帖。
阳光慷慨得肆无忌惮,海面被镀上一层亮得发白的金色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沙滩上人群熙攘,孩子们欢叫着追逐浪花,又尖叫着被退却的潮水卷走了堆砌的沙堡;大人们则躲在遮阳伞下,眯着眼望向海天相接处那一条模糊的线。我远离喧嚣,独自坐在一块礁石上,凝神观察着海水:那蓝色并非单调,近处清浅透明,渐次加深,到远方便成了凝重而深沉的蓝,仿佛能吞没一切遐思。
海水永无休止地起伏着,浪花拍击在礁石上,撞碎为万千碎玉。浪花退下后,石缝里便留下许多小小的水洼,宛如海神不经意遗落的镜子。我俯身探看,只见其中一个小水洼里,竟困着一只极小的海星。它五只小腕无助地微微卷曲着,细小的管足徒劳地吸附在湿滑的礁石上,仿佛被凝固在干涸之前这短暂而绝望的刹那。我小心翼翼地捏起这枚柔软的小生命,指尖传来细微的、倔强的蠕动——它竟还活着!一股暖流涌上心头,我紧走几步,轻轻将它重新送回大海的怀抱,目送它随波晃荡着沉入深处。
天色渐晚,夕阳熔化了半壁天空,海面也染成一片沸腾的金红。热闹的人声如潮退去,沙滩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空旷与沉默。不远处,一个男孩正蹲在沙滩上专心致志地堆砌着沙堡,浪花却一次次执拗地漫上来,耐心地抹平他的努力,舔舐着,拆解着,最后沙堡终究化为乌有。男孩站起身,怔怔望着那片被海水抚平的沙地,脸上却并无懊恼,最终反而在暮色中漾开了明朗的笑意。他转身跑开,把沙滩和浪花都留给了身后。
那一刻我豁然明了:原来大海的深意并非在于凝固,而在于永恒不息的变动——浪花在礁石上碎裂又重聚,生命于干涸边缘被送回波涛深处,稚子建起的城堡终究归于无形。万物都在这律动中消长、流转,永无固定之形,却又永远指向归处。
人生何尝不是如此?我们竭力堆砌的种种沙堡,或早或迟,总会被时光的潮水不动声色地抹平。可那浪潮抹去的只是有形之壳,却带不走深嵌在沙粒里的欢喜印记——那俯身拾起海星时指尖的悸动,那目送它归海时心底的释然,那孩子面对消逝城堡时无言的领悟,皆如退潮后遗落在滩上的贝壳,内里仍深蕴着海涛的回响。
原来不是只有矗立才值得铭记,懂得放手亦是一种圆满。当海潮最终抹平了所有痕迹,那曾与海风、涛声、小生命交会的瞬间,已如盐粒融入了我的血液,成为灵魂里一枚微咸的永恒坐标——它悄然证明,我们虽未留住任何坚固的形迹,却真实地活过,并将继续在这浩荡不息里,活成下一次涨潮时,沙滩上那崭新而温柔的痕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