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“没有人会对一捧土产生情感,直到自己亲手垒起了一座。”
58岁的广州大学教授张河清,在挚友刘一周离世三周年之际,写下缅怀文章,感动全网,点赞超670万。最高赞的留言是“老辈子写文章没轻没重(泪目)”。
这是一段跨越三十余载的友谊。从1986年大学宿舍里分享的一颗鸡蛋,到毕业后的书信往来、彼此婚礼上的奔波陪伴,再到每年一趟的广州相见……张河清与刘一周,两个从农村走出来的“苦瓜”,在清贫岁月里扶持相伴,又在时光流转中挂念彼此,直到刘一周因公殉职。这段友谊以黄土为终,却以文字重生。
“看似平静的表达,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情感。”12月18日,在广州大学的办公室里,张河清向南都N视频记者谈起挚友刘一周。说到大学时期刘一周自我介绍、写同学录的往事,他会不自觉地笑;提及两年前匆忙奔赴殡仪馆送别一幕,他稍作停顿,眼眶泛红。
张河清说,真正的朋友来自年轻时候,君子之交淡如水。那是一种不必张扬、却深入生命的陪伴——就像他至今仍在课堂上带着鸡蛋,就像他总觉得老友从未走远。

刘一周(左)和张河清(右)。
“他走到1.5公里外,帮舍友们打热水”
南都N视频:你最近撰文怀念好友刘一周,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发表?
张河清: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设计,想到正好是老友去世近三周年的日子,所以就写了。给一周写文的想法,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了,但每每回想起那时的日子,总是难以平静下来落笔成文。写作这个事情,很看感觉,时机到了,就写出来了。
南都N视频:你们的故事从大学时期的一颗鸡蛋开始,那时的生活是怎样的?
张河清:我们读大学时条件比较艰苦,湘潭大学宿舍十个人住一间,上下铺,没风扇,晚上十点半统一熄灯。我和一周床铺对着,我在这边下铺,他在对面下铺。他很勤快,经常两手提六个暖水壶,走到1.5公里以外的洗澡房帮舍友们打热水。
一周喜欢唱歌,唱得不错,尤其是唱《桃花江是美人窝》这首歌。他是益阳桃江人,进大学的时候,他就介绍自己来自“美人窝”(笑)。那个时候他比我要瘦,我们差不多高,我135斤左右,他110斤左右。
他字也写得好。读书的时候,我们班主任书法写得很好,受其感染,同学们在下午没课的时候都在宿舍练字,软笔硬笔都写。大学毕业的时候,每个同学都在我的同学录上留了言,我印象里他是第一页,写了很长一段。但因为几次搬家,我现在找不到这本东西了。

大学时期的刘一周(左)与张河清(右)。
南都N视频:你们毕业之后如何保持联系?怎么参与到对方的生活中?
张河清:大学毕业后,我留在湘潭大学当辅导员,他回老家,做着比较繁杂的基层工作。我们保持了十几年的书信来往,我称呼他为“逸舟”,也就是我文章里提到的我想给他改的名字,他称呼我为“河清”。
我们写信的频率并不算高,两三个月写一封,基本上是碰到人生中一些重要的事情,就会想到跟彼此分享。比如,我会告诉他,“我拿到博士学位了”“我发了一篇不错的论文”之类的,他就会鼓励我。
上个世纪90年代初,一周结婚了。因为他是读完大学回的老家,还挺多人想跟他结婚的(笑)。那个时候交通没这么方便,我先从湘潭坐车到长沙,再坐到桃江,两百多公里的路花了六七个小时才到。主持婚礼的是他的领导,我是他的伴郎,站在他旁边。但那个时候没有手机,拍照还得去照相馆请师傅来,所以我手里没有留下他结婚的照片。
1995年,我也结婚了,一周是我的伴郎。他孩子已经出生了,我记得他们一家三口来湘潭参加我的婚礼。跟我一样,他也是几经辗转才来到婚礼现场。

在广州大学,刘一周(左)和张河清(中)合影留念。
一周每年会来一次广州,虽然他在这里有很多熟人,但总会先来见我。有一次,他开玩笑跟我说,“想来广州大学读个博士”。我跟他说,“不行,你条件不够”(笑)。工作后他胖了很多,快到200斤,有一次他坐在我办公室沙发上跟我聊天,聊到一半竟然睡着了。
“总以为能相处很久,没想到走得这么突然”
南都N视频:2023年得知好友离世的消息,你是什么反应?
张河清:我们大学班上43个人,他是目前唯一离开的。
当时我在学校里,接到一周老家领导的电话,我赶忙去往他家。特别匆忙,到达殡仪馆后我从附近要来一张纸、一支笔,写了三五百字,作为代表上台致辞。我记得读了差不多八到十分钟,因为难以抑制心中的情感,没有办法连贯地念出来。
现在这张纸不见了,我也完全忘记当时说了什么。像照片、书信这样的东西,我都没有特意留作纪念,因为我总觉得还能跟他相处很久,但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。
南都N视频: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篇文章?发表后反响很大,抖音上已经有670万点赞了。
张河清:看似平静的表达,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情感。这篇文章初稿我写了3500字左右,删减了一些文学性表达后就发出来了。其实我觉得写得一般般(笑)。
在抖音上发了之后,我估计有5到10万点赞就差不多了,但现在快700万了。发完那天,我刷评论刷到凌晨两点,一直都有新评论弹出来。大家对我最后一句话“没有人会对一捧土产生情感,直到自己亲手垒起了一座”感悟很深。可能因为那时和现在的环境有巨大区别。那时候生活很朴素,同学情感很纯粹。
南都N视频:在你心中,好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这段友谊对你而言,意味着什么?
张河清:他和我很像,是一个比较感性、挺讲感情的人。在之前的同学群里,他会不时发起聚会活动,召集湘大的同学见面。他走后,我们重新建了个群,因为看到他会伤心。我发完文章后,有另一位同学出来写了一首诗,怀念他。

同学写诗悼念刘一周。南都N视频记者 周敏萱 摄
我和一周是最好的朋友。虽然我和他不在一个地方生活,但在重要的日子或者是隔一段时间,还是会挂念彼此,就像亲人一样。我认为,真正的朋友,来自年轻的时候。
张河清文章节选:
如今我年近花甲,桃李满门,住上了宽敞的房子,吃上了当年想都不敢想的饭菜。可我总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起他:站在讲台讲“奋斗”,就想起走廊路灯下他皱着眉算题的样子;学生给我带煮鸡蛋,就想起那个沉甸甸的布包,想起他把肉夹给我时说“你多补补”;甚至看见宿舍楼下并排的自行车,都能想起我们当年一起推着车去图书馆的清晨。
去年我专门去他家乡的后坡看他。他的坟头旁,那棵他小时候亲手栽下的槐树已经枝繁叶茂,风一吹,树叶沙沙响,像极了当年他听我讲题时,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。我坐在坟前,给他点了一支烟,自己也点了一支,烟灰落在黄土上,像我们当年分吃的鸡蛋壳,轻轻一碰就碎了。
“一周,我做到了。”我对着坟头轻声说,“我教了一届又一届学生,把你没机会走完的路,把你想让村里孩子走出大山的心愿,都替你实现了。他们有的成了医生,有的成了老师,有的回到农村搞起了种植,个个都像你当年那样,踏实、勤勉、坚韧。”
这辈子,我最骄傲的不是评上了教授,不是住上了大房子,而是遇到了一个真的把我放在心上的哥们。他只是大学毕业,没去过多少地方,唯一来得最多的大城市就是广州,他每年都会利用年假,至少来一次广州看我。现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,常年放着几个煮鸡蛋。每次剥开蛋壳,温热的香气飘出来,就像回到了大学宿舍的走廊,回到了那个路灯昏黄的夜晚,他坐在我身边,憨憨地笑:“河清,你再讲一遍,我肯定能懂。”
就像他从没离开过,只是活在我讲过的每一堂课里,活在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身上,活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温暖瞬间。
前不久,我又去到了他老家后坡的土堆看他,我对着那捧黄土待了一个下午。
“没有人会对一捧土产生情感,直到自己亲手垒起了一座。”
出品:南都即时
采写:南都N视频记者 周敏萱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