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，在众生一片关于“金猪年”和“土猪年”的激烈争论中，父亲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四个本命之年。第一次以“人”而不是“父亲”的身份直面将知天命的他，我也不禁惶惑起来。其实在这个世界上，研究“人”乃至书写“人”是一门很难的学问，尤其当面对的是自己的至亲时，那份矛盾与焦灼交织困扰，使得眼前的形象时而清晰，时而却又黯淡模糊起来。
一
1959年，在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陷入最为艰难的“三年自然灾害”的岁月，父亲却在山东省邹平县的一隅贫困村庄悄然诞生。虽然是个男孩，但他的降生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过多的喜悦，相反，早已被贫穷困苦的生活压弯脊梁的祖父母面对这个鲜活的小生命，不禁愁苦起来：家里已经有一女四男，最大的二十岁，最小的不过三四岁，现在又添了新的人口，早已一贫如洗的家拿什么来养活这群孩子呢？与其让幼小的生命在贫困中夭折，不如将他送给无儿无女的家庭抚养。于是，狠了狠心，祖父母决定将父亲送给邻村的一户人家。
也许是本能的感觉到自己将被送走的命运，临走之前，已经因饥饿而少有力气啼哭的父亲突然不停的哭闹起来，小小的身体不停的挣扎着，声音颇为凄厉，揪扯人心。祖母在一旁不忍卒睹，偷偷的抹着眼泪，而年已二十的姑姑更是怜惜这个年幼的小弟，将他紧紧搂在怀里，哀求道：“爹娘，咱们省一口就有小娃（父亲的乳名）的了，不要送别人了。”蹲在一旁一直不语的祖父磕了磕烟袋，叹了口气说：“这娃子恋家，留下吧，活不活看他的造化了。”就这样，父亲用自己的眼泪赢得了人生的第一次胜利，扞卫了他在这个家里生存的权利。
父亲出生在农历的八月，在他被留下来的那个冬天，雪下得特别大，却并没有掩盖住农村饿殍遍野的惨状。小小的父亲躺在床上几乎不动，大人喂一点东西，他就哼两声。很多人都说这孩子活不了了，但这个幼小的生命却如同微弱的灯火，一直闪烁着，终不曾熄灭。父亲靠着一点米粥和窝头熬过了1959年的寒冬，虽然清苦，却奇迹般的没再掉过一滴眼泪。
二
父亲曾经告诉我，他一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祖母的去世，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七岁，还没到而立之年。
祖母年轻时是一个漂亮而且能干的女人，因为家贫，十五岁时就嫁给了我的祖父，当时的祖父比她大整整十五岁。祖母不仅为祖父生下了六个孩子，而且一手操持起了这个贫寒的家庭。据父亲回忆，小时候过年，家里孩子多，买不起新衣服，大年三十的晚上，祖母便对每个孩子说：“放心吧，明天每个人都有新衣服穿。”等孩子们全都睡下，她便将所有孩子的衣服都拆掉，然后重新洗涤、染色、缝制，第二天，一件崭新的衣服便出现在他们面前。那时候的祖母，在这些孩子们的心里，便好似具有魔力一般的人物。
虽然父亲当年差点被送走，但实际上，在所有的孩子中，祖母最为疼爱的还是父亲。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讲就是“天下父母向小儿”。这种疼爱，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，也就是一个窝头一碗粥的事情，但父母给与的温暖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难以磨灭。也是因为这种疼爱，自幼便不善言语的父亲常常跟在祖母的后面，默默地为她做一些事情，母子之间的默契常常令其他的兄弟姐妹羡慕不已。
1986年，祖母患了肺结核，几次进医院治疗均不见效果，最后只好躺在家里养病。那个夏天，天气似乎格外闷热，树上知了的叫声在父亲不安的心情中平添了几分焦躁。祖母原本就患有气管炎，天气的闷热更增加了她呼吸的困难程度，常常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有晕死过去的危险。有几次，祖母的喉咙被痰堵住，父亲都毫不犹豫地嘴对嘴为她吸痰，保持呼吸的畅通。
那时候，我已经五岁，似乎并不是很懂事的年龄。一次，亲戚朋友来探望祖母，带来一些点心和蛋糕。因为家里比较穷，我自幼很少吃到这些东西，便趁着父亲跟客人聊天的时候，偷偷吃了起来。被发现之后，一向疼爱我的父亲居然狠狠地打了我一顿，我委屈的哇哇大哭。父亲心疼得把我搂在怀里，喃喃的说：“你还小，长大了还能吃好东西；你奶奶吃了今年，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了？都怪你爹没本事，没钱疼你，也没钱孝顺你奶奶。”一边说着，父亲的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。当时年幼的我以为父亲是心疼打了我才掉泪的，但现在想起来，那时候父亲的眼泪，更多的是出于自责和对祖母病情的伤感。
父亲的至孝并没有挽留住祖母的生命，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讲，祖母的去世与父亲有着直接的联系。一天下午，祖母气管炎又犯了。以前每次犯病，家里人都找村里一个赤脚医生来给祖母扎针灸，这样她的气就会顺很多。但是自从祖母得了肺结核之后，身体一天比一天差，如果扎针灸固然会暂时的缓和病情，但也有不慎送命的危险，所以家里人宁肯看着祖母难受憋气，也不敢请人来扎针灸了。但这次，祖母的病情似乎特别严重，脸憋得发紫，手在半空中到处乱抓。此时祖母的身边，只有父亲一个人，祖母拼着最后一口力气，哀求父亲为她请赤脚医生过来。看着祖母难受的样子，父亲心疼得几乎发狂，不顾一切的答应了她的请求。结果，赤脚医生的针灸将祖母从痛苦的深渊中永远的解脱出来了。
祖母发丧那天，天上飘起了小雨，已经哭得几次昏厥的父亲抱着棺材迟迟不肯让她下葬。在此后父亲的人生中，每次提起祖母，他都是泪眼朦胧的样子。
三
父亲的一生，其实是一个不断尝试和实践的过程，这种尝试和实践的原动力，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的伟大，甚至略显卑微。但尽管如此，却足以留下深刻的脚印了。
我出生之后，家里一直很穷，为了改善一下生活，母亲从外祖父那里借了一点钱，买了一辆自行车。父亲便决定用这辆车子去卖黄瓜，结果第一筐黄瓜便因翻车而全部砸碎了，仅有的一点小本钱也赔了进去。
我读小学的时候，妹妹已经出生了，为了能让妹妹多吃一点肉，父母决定开一个小饭店，从此白昼不分，辛勤劳作，家里终于小有积蓄。
我读初中那年，为了自己“万元户”的梦想，父亲兄弟五人联手办起了一个小型瓶盖厂。父亲天天在外面跑业务，日夜奔波，毫无怨言，却并没得来多少回报。
我读高中的时候，父亲兄弟五人产生矛盾分家，一向敢做敢为的父亲决定买下新盖的厂房，自己闯荡一番。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是，没要厂房的人分得了一部分钱回家过日子了，而父亲却分得一屁股债务。当时我正读高中，父母并不敢告诉我这些，后来我才从母亲的嘴里得知，这一屁股债加上之后的利息足足有八九万之巨。
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，父亲就是顶着这一屁股债务，开始了其独立事业的探索。而这一次他首先选择的，却又是自己的老本行——开饭店。当然，这个饭店已经远远不同于开始的那个，其装修豪华和厨艺精湛毋论是在这个小村子里，就算是在我们镇上，都是大手笔了。一些人暗暗赞叹父亲的胆量和见识，而也有一些人在冷眼旁观，等待着他的失败。
也许上天注定要多给父亲一些考验和折磨。饭店开张之后，不可谓生意不红火，但是欠债赊账的却非常多，一段时间下来，饭店亏损情况越来越严重。高二那年的冬天，父母亲越来越瘦了，而我却并不知情，看着豪华的装修和车来客往的热闹，我还暗自为父亲的胆量和勇气而得意着。
寒假快要开学的时候，一天晚上我睡觉醒来去厕所，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哭泣声，心里非常害怕，却忍不住驻足倾听。原来哭泣的人是父亲。从懂事起，只有祖母去世那一次，我目睹了父亲的哭泣，之后的岁月里，无论生活如何艰难，父亲如何憔悴，都未曾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眼泪。而如今究竟是什么触动了父亲心中的情愫呢？
只听得父亲对母亲说：“这么好的孩子，学习这么好，我却没有本事赚钱供她好好读书，连个学费都要从别人那里借来。我对不起她啊。”此时的我方才明白，原来父亲的事业一直处于低谷。这一年，我十六岁，已经是多愁善感的年龄，可以体味一个父亲对儿女的拳拳爱心，却很难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和苦楚。但他的眼泪，开始化作我前进的动力。
四
我上高三那年，村里开始兴起了做汽车烤漆房的生意。由于饭店一直亏损，父亲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继续维持下去。他跟母亲商量说，要借两千块钱出去做烤漆房的销售工作，这是最后的拼搏了，如果这次又赔了，他将情愿一辈子死心塌地的在家里种地，永远不再做什么幻想。
1999年的春节刚刚过完，父亲揣着借来的这两千元钱踏上了最后的梦想之旅，远走北京去寻找机会。这一年，他刚好四十岁。临走之前，母亲特意为他算了卦，算卦之人说，父亲四十岁之后将会转运，此后一年将比一年更好。
做过销售的人都知道，直销是一件很苦的事情。说白了，销售烤漆房其实就是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汽车修理厂，然后跟人家谈自己的产品、谈价格，谈定之后再跟厂家沟通，生产发货。这种工作一方面需要有一定的表达和交际能力，另一方面需要毅力和坚持。父亲在北京的旧货市场买了一辆自行车，开始在北京的各个街头转了起来。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晴天烈日，他每天都是早上六点钟起床，晚上九点钟才回去。为了最大程度的省钱，父亲在北京郊区的村庄里租了一间破旧房屋，每天从郊区骑车到城里，都需要几个小时。有一次，一位堂哥去北京游玩，父亲接待了他。回来之后，堂哥无意中聊天时感慨地说：“小叔实在太节俭了，中午就吃一盘花生米，几个馒头，连点青菜都舍不得吃。”我听后心里很是难过。
几个月之后，父亲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，有几个厂家愿意与父亲合作，父亲开始有了第一笔收入，由此也得以继续维系在北京的发展。父亲的事业开始出现了转机。
但也就是在那年的九月份，我虽然考上了大学，却并不理想。心气颇高的我倍受打击，将自己关在家里闷闷不乐，甚至不愿意去读这个大学。一个炎炎夏日的晚上，父亲喝了一点酒找我聊天。
也许是借助酒兴的缘故，一向不提从前的父亲开始跟我讲述自己的过去。他说自己刚跟母亲结婚的时候，家里太穷了，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，后来有了一点点积蓄，就决定盖一个大门。盖大门的时候，父亲跟母亲商量，要把门盖的宽一点，如果将来能买上一个拖拉机，要好能进得了门。母亲咂了咂嘴说，咱们还能买得起拖拉机吗。父亲看着朴实的母亲，心里突然有些伤痛，当时就决定要混出个样来，最起码要买得上一辆拖拉机让母亲坐一坐。也就是从那时候起，他开始开饭店、开厂房，开始一次次摔倒，又一次次爬了起来。每次跌入低谷，感觉要永远爬不出来永远不见天日的时候，他就想起为母亲买拖拉机的事情，失意的情绪终究会被挣脱。
讲完这些之后，父亲从屋里拿出了一叠钱，对我说：“英子，这是父亲攒下的第一笔钱，正好够了你的学费。我为自己能够为你赚出学费而骄傲。下半年，我会继续努力为你赚学费的。”说这些话的时候，父亲的眼睛湿润了。我突然想起去年父亲因交不起我上学的学费而哭泣的声音。有一个为自己努力赚取学费的父亲，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读书呢？
2003年，我以优异的成绩从一个不知名的学校考入了北京大学，而父亲，不但为我赚取了足够的学费，而且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买上了汽车。父亲当年为母亲买上一辆拖拉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。而我，在新的人生道路上，刚刚迈出了第一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