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砚第一次觉得天要塌，是在妹妹邱念咳着咳着，突然栽倒在饭桌旁的那个傍晚。
彼时他刚从镇上的修车铺下班，蓝布工装袖口还沾着黑亮的机油，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油污，怀里却小心翼翼揣着个油纸包——是街口张老太卖的桂花糕。十四岁的邱念总扒着门框盼他下班，说城里来的游客讲，城里的桂花糕能甜到心里去，可青溪小镇就这一家，他便每天绕路买两块，看着妹妹小口小口啃得眉眼弯弯。此刻邱念倒在地上，手里还攥着半块咬过的糕，米白的糕体沾了点灰尘，她脸上的血色却跟着那点甜意一起，倏地褪了个干净。
镇卫生院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，老医生捏着片子摇了三次头，末了叹口气拍他肩膀：“是先天的肺疾，镇上这设备查不出根由，赶紧带娃去省城，别耽误了。”邱砚把家里床下木盒里的积蓄全倒出来，硬币滚了满地，凑着纸币数了三遍，才够两个人去省城的车票钱。他又揣着户口本，挨家挨户敲街坊的门，脊梁弯成弓，从东头磕到西头，总算凑够了挂号费。可省医院的专家只扫了眼片子，推了推眼镜，声音轻得像羽毛，却砸得他心口发疼：“准备后事吧，最多半年。”
邱念醒过来时，嘴唇干得起皮，却还扯着他的袖口笑，声音细得像风里的蛛丝：“哥，咱回家吧，我想闻院里的桂花香了，王奶奶说，今年的桂花开得比去年稠。”邱砚蹲在病床前，把脸埋进妹妹温热的手心里，喉咙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，只能用力点头，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红透的眼眶——他怕一睁眼，这双攥着他袖口的手，就凉了。
那天晚上，医院走廊的长椅硬得硌骨头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里，刺得人发慌。邱砚望着窗外的月亮，想起父母走的那年，他才十六，邱念刚到他腰那么高，他背着她去学堂，替她挡巷口那只龇牙的野狗，在桂花树下勾着她的小手指许愿：“等哥攒够钱，带你去城里读高中，吃最甜的桂花糕，看最大的月亮。”如今桂花还没再开一轮，他的愿，怎能不算数？
第二天一早，邱砚找护士借了块干净的布，把邱念裹得严严实实，背着她上了回程的火车。火车哐当哐当晃，邱念靠在他背上，呼吸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，他却在心里攥紧了主意——他听说山外有隐世的名医，能治医院判了死刑的病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，他也要把那万分之一，拽到妹妹面前。
回了青溪，他把邱念托付给隔壁王奶奶，又把家里的旧自行车推去镇上卖了，换了三百块钱。他把病历折好，揣在贴心口的地方，再把邱念昨晚塞给他的桂花干包了一小撮，塞进衣兜，就踏上了寻医的路。他不知道名医在哪，只听镇上的采药人说，真有本事的先生，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，于是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，往山更深处钻。
起初的路还算平坦，后来便只剩泥泞。他走过没入膝盖的烂泥地，裤脚裹着沉甸甸的泥巴，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石头；也翻过覆满积雪的山梁，雪粒打在脸上像小刀子，脚底板冻得发麻，却不敢停下——他怕一停，邱念的时间就不够了。有次在山里迷了路，突降的暴雨冲垮了窄窄的山径，他脚一滑摔下陡坡，额头磕在石头上，血顺着眉骨往下淌，糊了半边脸。他第一反应是摸心口的病历，那几张纸被塑料袋包着，揣在贴肉的地方，哪怕自己浑身是泥，也没沾半点水迹。躺在湿冷的草丛里，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，他突然摸到衣兜里的桂花干，指尖捻着那点干燥的甜香，想起邱念在信里写：“哥，我帮王奶奶晒桂花干，装了一小罐，等你回来，咱们泡桂花茶喝。”他咬着牙撑着石头爬起来，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和雨，继续往前走。
他遇见过穿道袍的“神医”，说要拿祖传的“仙丹”换他身上最后一点钱，结果药粉撒在水里，只浮起一层灰；也遇见过住在山洞里的采药人，见他可怜，给了他两个糙面馒头，指着远处的山尖说：“往那走，百里外的云栖山，有位姓苏的先生，或许能帮你。”
他顺着采药人指的方向走了三天三夜，布鞋磨穿了底，脚底板的血泡破了又起，黏着袜子疼得钻心，终于在云栖山巅的云雾里，看见了一间茅草屋。推开门时，苏先生正坐在窗边晒草药，接过病历看了许久，又拿起邱念写的信——邱砚每次寄信，都会让邱念在信尾按个红手印，老中医说过，指尖的纹路能映出脉象。苏先生指尖搭在那枚浅红的印子上，沉默了半炷香，才开口：“这孩子的根基太弱，我能试试，但要一味‘紫雾草’，长在西侧的断魂崖上，那地方风大，石壁光滑，采起来九死一生。”
邱砚没半分犹豫，只问：“明天一早，能带我去吗？”
第二天天还没亮，他腰上系着苏先生给的粗麻绳，往断魂崖下爬。风从崖底往上卷，吹得他衣摆猎猎响，石壁上的碎石子不断往下掉，砸在他手背上，划出一道道血痕。他不敢低头看，只盯着石壁上的石缝，心里反复映着邱念的笑脸——她啃桂花糕时会眯起左眼，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。终于，在一处凹进去的石缝里，他看见了那株紫雾草，紫色的叶片上蒙着层薄霜，像极了邱念冬天冻红的脸蛋。他小心地用指尖掐住草茎，慢慢拔出来，紧紧攥在手里，生怕风把它吹走。
爬回崖顶时，他的手心被草叶边缘划得全是小口子，和紫雾草的汁液混在一起，黏黏的。可他咧着嘴笑，把草递给苏先生，声音沙哑却亮堂：“先生，你看，采到了。”
苏先生叹了口气，转身进了茅屋配药。半个月里，邱砚就守在茅屋旁，帮着晒草药、劈柴，每天都问一句“药快好了吗”。直到苏先生把一个瓷瓶递给他，说“按方服用，三个月后再来”，他才揣着瓷瓶，连夜往青溪赶。
推开门时，夕阳正落在院里的桂花树上，金红的光洒了一地。邱念坐在小板凳上，手里拿着他寄回的信，见他回来，眼睛一下子亮了，像盛了满院的星光：“哥！”邱砚快步走过去，蹲在她面前，把瓷瓶轻轻放在她手里，声音有点哽咽，却带着笑：“念念，咱们有救了。”
后来的日子，邱念的病真的慢慢好转。她还是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跑跳，却能坐在桂花树下晒太阳，能吃两块桂花糕而不咳嗽，甚至能帮王奶奶摘几朵刚开的桂花。邱砚不再往外跑，在镇上开了个小杂货铺，货架上摆着盐油酱醋，也摆着一罐罐晒好的桂花干——是他和邱念一起晒的。
有天傍晚，晚风卷着桂花瓣落在肩头，邱念靠在他胳膊上，声音软软的：“哥，其实我早就知道，你每次寄回来的信，信封角上都有小小的血印子，是你写字时，磨破的手指蹭上的吧？”邱砚低头看她，眼眶有点热，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，声音轻得像风：“你呀，从小就这么精。”
风又起，桂花簌簌落在两人身上，像那年他背着邱念走过青溪小镇的巷弄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，暖得像永远不会凉。#身体健康##愿天下无病无灾无病痛#
